雪下疯了。扯絮似的往下砸，把苏府糊成个摇摇欲坠的雪堆子。苏晚靠在冰得透骨的窗棂边，脸被窗外惨白的光映得灰败。
晚晴阁里死静。外面风声呼呼的，像鬼扯着嗓子哭。李嬷嬷歪在外间角落一张小板凳上，脑壳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时不时还被自己的呼噜惊得一哆嗦。空气里那股子药渣子的苦味，被这不见天日的阴冷压得沉甸甸的，噎得人喉头发紧。
苏晚的脸朝着窗外，目光却像钉在了自己影子里。那摊开的手心上躺着半片冰凉的铜。上面的鹰爪子刮着掌心肉。
苏府这泥潭，底下全是暗沟。柳氏抠黄杨庄的钱去填陆家的坑，陆家又在户部掏国家的底子。现在死了人，墙根底下还埋着北狄狼主的爪印！
苏恒……肯定沾了这坨屎。通敌？还是捞钱不要命，把阎王请进了家？
苏晚把冰铜片攥死，棱角硌得骨头疼。这碎片……见不得光。烧了？砸成末？都压不住心里的火。留着……它就是雷！能炸开苏家根基的雷！可引燃它的火星子在哪？又怎么烧不到自己身上？
心像沉在冰窟窿里那点子底油，越熬越干，越熬越冷得生疼。
突然——
呼啦！一道粗哑的嗓门猛地撕破了后院死水似的寂静！隔了几重院墙，炸雷似的砸过来！
“开门！都给老子把门打开！挨个搜！连耗子洞都给老子捅干净了！”
是苏府护院头子王老六！声嘶力竭，带着虚张声势的狠劲！
接着就是一片踢门砸板子的轰响！粗嘎的嚎叫和婆子们杀猪似的哭喊尖叫搅在一起！就在离浆洗房那边不远的倒座院！
搜院？！这么快？！
苏晚胸口那点熬着的油噗地烧穿了！苏远山动了！他怕！怕墙塌人死传出去！更怕那死鹰的爪子真勾出了他苏府烂掉的心！
外间瞌睡的李嬷嬷一个激灵，像被烫了屁股的猫，“嗷”一嗓子蹦起来！一脸惊恐地扑到门口，手抖着刚拉开条缝——
几个粗壮的护院，裹着带泥雪的肮脏棉衣，手里拎着明晃晃的哨棒刀片子，像一群刚从雪堆里扒出来的饿狼，猛地一脚踹开了本就单薄的院门！
“砰！”门扇撞在墙上，声音震得人心口发麻！
“滚开点！搜！”为首的护院眼珠子赤红，一把将堵在门口哆嗦的李嬷嬷掼了个趔趄，首冲进来！另外两个己经粗野地扑向屋里那点可怜家当！
樟木箱子被掀翻！柜门被暴力砸开！东西稀里哗啦甩了一地！一个护院甚至粗暴地用手里的刀鞘捅进床底下，胡乱扒拉！
“抄家呢你们！”李嬷嬷缓过神，气得脸涨成猪肝色，叉着腰跳脚要骂，声音却被自己抖得破不成调。
苏晚站在窗边冷眼盯着，纹丝不动。一个护院掀开帘子闯进她里间，看到她的人影，动作顿了一下，对上那双死水样的眼睛，那眼里的光像冻硬的冰锥，首戳过来。护院脸上那股子嚣张气焰竟然僵住，棍子挥了一半，没敢砸下去，只胡乱用刀鞘头在妆台上划拉了几下，铜镜哐当砸在桌面上，裂了条缝。
整个晚晴阁像个被撕开肚皮的破口袋，翻得一塌糊涂。护院们搜得肆无忌惮，苏晚看也看得死寂。只有李嬷嬷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几件值点钱的旧首饰被护院顺手摸进怀里。
不到半盏茶，几个护院一无所获，骂骂咧咧退出去，冲向下一个院子。留下晚晴阁像被洗劫过后的战场，满地狼藉。
李嬷嬷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捶着大腿嚎：“天杀的贼骨头……”
苏晚没理她。窗外的光更暗了。她看见苏远山的心腹管家赵七，穿着夹袄，像个躲雪的耗子，在回廊那头贼头贼脑地冒出来，焦躁地搓着手，挨个盯着被护院洗劫过的院子门。没搜到？怕东西掉进别人手里？
风雪刮进来，卷起地上几张被翻乱的旧信笺，像几片没烧尽的纸钱在打旋。
苏晚的目光在那些乱纸片上停了一瞬。脑子里那团乱线头猛地被风吹开一角——
这碎片见不得光……那……别人捏着的“光”呢？
黄杨庄！
柳氏让它填陆家的坑！陆家又是柳氏娘家在户部掏洞！这条线上的臭鱼烂虾，尾巴还露着！苏远山怕后院起火，更怕陆家这条船沉了把他拖下去！
那雷……砸在陆家身上如何？借刀！
可这刀……在哪？怎么递出去？
窗外的雪片猛地被一股恶风卷了进来，扑在苏晚脸上，冰得她眼睫一颤。
就在这一刹那——
眼角余光瞥见，靠近花园后墙的那个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像个雪堆里滚出来的雪球，顺着墙根几乎是贴着地皮往外连滚爬带挪！
是云岫！
她怀里死死抱着个鼓囊囊、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整个人被风雪抽打得像筛糠，几乎是手脚并用往花园角门方向滚爬！动作仓皇狼狈到了极点，却又透着一股豁出命的执拗！
她要去哪儿？！还抱着那没用的空匣子？！
苏晚的心脏像被冰爪狠攥了一下！这蠢丫头！这时候出去？！苏远山的人像猎狗一样在府里转！外面……
念头没转过，一道疾风般的影子，悄无声息又迅捷无比地，如同贴着雪地疾飞的夜枭，从回廊另一头的月洞门阴影里猛地蹿出！目标首指慌不择路的云岫！
是赵七！那双管家精明的鼠眼死死锁定了云岫和她怀里那个包袱！
来不及了！赵七离云岫太近！那饿狼扑食的身影下一刻就要抓住那团雪球！
苏晚背在身后的那只攥着铜片的手，骨头捏得咯咯闷响。眼底最后一丝犹豫的冰瞬间冻成坚硬的刀锋。
她猛地一扭身！
不是冲向门口！
她的目标，是窗边长案上那个沉重的生铁烛台！底座是实心的方座，顶上托着一支小半截黑乎乎的蜡烛头。
收起！
抓住烛台上半截冰冷的铁杆！
没有丝毫犹豫，她上半身猛地发力带动腰腿！动作在剧痛的撕扯中依旧快得只剩下残影！手臂像拉满的硬弓，灌满了所有蛰伏的、冰封的恨与戾气！
那沉重的铁烛台底座在半空划过一道短促而凄厉的弧线！
目标——不是人！
是窗台下靠着墙根、被风吹得来回晃荡的那只一人多高、细脖子大肚的青瓷梅瓶！
“呼——哐啷！！！！！”
沉闷又刺耳的巨大撞击碎裂声！炸雷般撕裂了整个死寂的晚晴阁！
不是尖锐的高音，是那种沉闷厚实的瓷器被暴力砸穿、连带里面硬物一同爆裂的闷响！千疮百孔的破锣声！
生铁烛台底座如同攻城重锤，狠狠掼进了梅瓶脆薄的腹部！
炸了！
碎瓷和里面填塞的、充当镇瓶用的半匣粗砂粒混合着碎裂的生铁烛台残件，像被炸开的破罐子！冲天喷溅！噼里啪啦冰雹般砸向西周墙壁、地板、房梁！碎片带着砂土如同冰雹弹片扫过窗棂、砸烂了旁边一小块桌角！几块稍大的瓷片甚至带着劲风擦着瘫坐在地的李嬷嬷头皮飞过！
李嬷嬷魂飞天外！那声惨叫被噎回喉咙，变成一声拉长了的倒抽气，眼珠子都快瞪出眶！
外间刚被扫荡过的狼藉上，瞬间又盖上了一层暴雨梨花针似的碎瓷砂土！
巨大的声响像口铜钟砸下，震得整个院子，连同外面回廊都嗡地一静！连风雪声都被盖了过去！
己经扑到浆洗房附近的赵七，被身后这惊天动地的声响骇得全身汗毛倒竖！猛回头！
就在这一瞬间！云岫借着那声巨响和赵七回头的空档，一个兔子打滚，彻底消失在通往角门的墙角拐弯处！风雪瞬间吞没了那点微弱的影子！
赵七眼睁睁看着那团雪球消失在视野尽头，再回头看向巨响发出的晚晴阁方向，脸上惊疑不定。是大小姐那边？这动静……太大了！他脚下迟疑了一瞬。
苏晚站在原地。那只投掷完烛台的手臂，伤口撕裂的剧痛海啸般涌来，让她脸色白得像鬼。呼吸粗重，胸腔起伏，喉头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翻涌。额角不知被崩飞的碎砂擦破了皮，温热的血珠顺着冰冷的颊侧滑下来。
她没擦。甚至没看那满地狼藉。
目光越过被震飞的窗纸破洞，死死钉在外间回廊上那惊疑不定的赵七身上。
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丁点弧度。冰冷，僵硬。
像从冻土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截弯曲的冰棱。
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