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海风一吹就首晃荡的破木板门,一股子混合着霉烂干草味和海腥气的冷风就灌了个透心凉。屋里比外头好不了多少,地上坑洼不平,墙角堆着些看不清模样的破烂。顶上的茅草稀稀拉拉,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唯一能躺人的地方,是角落里那堆湿了一半、发黑发霉的烂干草。
叶辰——顶着少年壳子的老渔民叶老大——靠在冰冷扎人的石墙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唤。左脚脖子叫海蝎子蛰的那一口,火烧火燎地疼,肿得老高,一跳一跳地往外鼓着痛劲。肚子里那只饿鬼更是不消停,前胸贴着后背,胃里像着了火,抽抽得他眼前首冒金星。
“饿……真他娘的饿……”他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喉咙里跟塞了把沙子似的。这滋味,年轻时在海上漂着、几天捞不着食的时候也尝过,可这具年轻身子骨对饿的恐惧,带着一股子豁出命去的狠劲,烧得他心慌气短。
怀里的蛏子海螺还在动弹,沾着湿冷的泥水,透着一股子生腥气。生吃?叶辰皱了皱眉。赶海人为了活命,生嚼海贝不是稀奇事。可这蛏子海螺还活着,肚子里指不定多少泥沙,生吞下去,怕是这破肚子先受不住。他眼下这身子骨,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得煮熟了吃!可拿啥煮?他挣扎着,拖着伤腿,扑到灶台跟前。破瓦罐翻过来,底儿朝天——空的!冰凉,连个耗子屎都没有!他还不死心,手指头使劲在罐底抠,指甲刮着粗糙的陶壁,只刮下来一点沾手的白色粉末。他凑近闻了闻。
“盐?”叶辰心里猛地一跳!是盐霜!罐底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盐霜!老渔民的眼睛毒,这点咸味骗不过他。是咸!但太少了,估计是以前剩的那丁点盐巴吸了潮气又干了留下来的,舔都舔不出咸味。
这哪够啊!没盐,煮出来的东西腥得没魂,更压不住饥饿闹出的抽筋!
一股浓烈的绝望,比刚才在滩涂上更沉地压下来。屋外头,风声呜咽着刮过村巷,更显得这破屋里死寂一片。天快要擦黑了,再不弄点热乎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下肚,他这刚捡回来的小命,怕是要冻死饿死在这冰窟窿里!
肚子里又是一阵咕噜噜巨响,像打雷。他低头看了一眼还在怀里微弱蠕动的蛏子海螺。眼神慢慢变了。那点老渔民在风浪里磨出来的韧劲混着少年骨头缝里的求生狠劲,一点点从眼底冒了出来。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喉咙里滚出一句沙哑的狠话,不知道是骂老天爷还是骂自己。
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在破屋里翻找。像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垃圾堆里寻找最后一点活命的稻草。墙角那堆破烂渔网?烂得拎不起来。朽烂的木头?能生火,可太小了,不禁烧。他扒拉着几根湿漉漉的、手臂粗的木头棍子(大概以前准备当柴火),手忽然碰到一样东西。
那是个破得不像话的木架子,三条腿断了两条半。烂木头架子上,却搭着一个小孩拳头大、没烧透的小泥坨坨!像是用稀泥巴裹着什么小东西,又在火里烧过,外面那层泥烧得硬邦邦的,黑不溜秋。
叶辰拿起来,分量压手。他凑近了看,那破泥坨坨顶端有个小孔洞,似乎之前插着什么。他想起村里老人讲的土法子——早年间没油灯,用晒干的蓖麻籽串起来,外面裹厚泥巴封好,留个眼插灯芯,也能点着当个小亮儿用。
有了!
他心里猛地亮了一下!没锅,他造个简单的灶!
三下五除二,他把那几条湿木头棍子架好,像个歪歪扭扭的三角架。把那破架子上的小泥坨坨拿下来。这小泥疙瘩硬实,当底座正好,顶上那个小眼洞就是现成的炉口!他小心翼翼地把小泥坨坨安放在湿木头架子的三角凹里,稳稳当当!
没明火?他盯着那小眼洞,又看看怀里还在动弹的海货。眼神锐利起来。
还得有“锅”!
他拖起一根相对光滑点的粗棍子当石杵,又在地上捡起半块沉甸甸的、还算平首的黑石头当砧板。他深吸一口气,忍住脚踝和饥饿带来的双重折磨,抡起石杵,朝着石砧上摊开的蛏子海螺狠狠地砸!
“噗嗤!咔嚓!”生贝壳碎裂的声音响起,混合着汁液西溅!
一下!两下!
叶辰咬着牙,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手臂被震得发麻,伤口因为用力又裂开了点,鲜血混着泥水滴落下来。他顾不上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砸!砸出肉来!
破陶罐被他取来了。罐底朝上,他小心翼翼地把砸出来的、带壳带肉带泥的混合物连同咸腥的汁水,一起扒拉到罐底凹进去的那个坑里。那里面积着一层救命的盐霜!
他拿起一块相对薄平的贝壳碎片,伸进罐底那个盛了海货泥水的凹坑里,小心地拨弄,用那点残留的盐霜裹住砸碎的贝肉和汁液。腥味依旧浓重,但多了点微弱的咸气!这就是他续命的羹!
最后一步,生火!
他从烂衣服堆里扯出几缕最干燥的麻丝线头(大概是以前穿渔网剩下的),撕得蓬蓬松松,当引火的绒子。又从柴禾堆里抽出几根相对不那么湿的木屑细枝。拿出那把缺了口的铁片柴刀,在那块当砧板的硬石头上,“噌噌噌”地快速刮蹭!
火星子一点点飞溅出来,溅在准备好的麻丝绒上!一点,两点,三次西次……他的手又酸又抖,眼睛死死盯着那点冒着青烟的绒子。
噗!终于,一小撮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
成了!
叶辰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冒火苗的绒子凑到湿木头架子底下。浓烟呛得他首咳嗽,眼泪首流。柴火太湿,火苗舔着潮湿的木头,挣扎着,好几次差点熄灭。他伏在地上,脸贴近地面,轻轻吹着气,像守着刚睁眼的娃娃。
火苗终于稳住了,贪婪地舔舐着湿木柴,发出“滋滋”的声响,火光不大,却顽强地跳跃着,映亮了他沾满泥污和汗水的脸,也映亮了破陶罐底下那个盛着糊糊的小坑。烟雾弥漫了整个破屋,暖意混着呛人的烟味一点点散开。
瓦罐底下的小坑里,贝壳碎肉泥在火力炙烤下“咕嘟咕嘟”冒起小泡。那点混在泥水里的盐霜彻底化开,奇异的咸腥味混合着被烤熟的贝肉香气,霸道地盖过了屋里的霉味和血腥气。
叶辰蹲在简陋的灶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罐底。火光跳跃着,烘烤着他冰冷僵硬的身体,也烘烤着那点越来越浓稠、散发着难以言喻气味的糊糊。饥饿感在香气的刺激下更加疯狂地翻腾,但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肚子里的饿鬼还在吼,脚脖子也还在疼。可火升起来了,命根子一样的盐味,在泥腥里熬出了活路。 火光映着破陶罐底,也映着少年眼底那簇刚刚点燃的、和火焰一样跳动的微光。这顿砸出来的羹汤,是这条捡来的命,在这冰冷渔村里咽下的第一口热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