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冰墙事件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不大，却让某些人坐不住了。没过几天，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就通过村广播站的大喇叭，传遍了整个镇子：
“……为优化教育资源，提升育人效率，经上级部门批准，即日起全面推行‘智能分层培育计划’。所有适龄学生，将依据科学评估，精准分流至‘资源优化班’（矿工/技师方向）、‘技能精进班’（技术蓝领方向）及‘未来领航班’（学术精英方向）……确保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广播里那字正腔圆、不带一丝感情的女声还在回荡，合作社那勉强搭起来的棚子里，气氛己经降到了冰点。佟咚气得一脚踹在充当桌子的旧木墩上：“放屁！什么分层培育？不就是给咱们贴标签、划三六九等吗？‘矿工班’？亏他们想得出来！”
米糕脸色发白，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刚收到的咸鱼APP后台推送：“亲爱的用户，为提供更‘优质’服务，本平台己被‘振华教育集团’正式收购。全新升级的‘精英题库’及‘定向培养路径规划’功能即将上线，敬请期待！”
“他们连最后这块地方都要占了！”米糕的声音带着哭腔。咸鱼APP，这个他们用来分享错题、互相打气的小天地，眼看就要变成周家固化阶层的工具。
郗望没说话，他正蹲在棚子角落，摆弄着几个大瓦罐，里面是他前几天腌上的雪里蕻，散发着一股子生涩的咸菜味儿。他舀了点缸底的卤水，尝了尝，眉头都没动一下。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弄咸菜？”佟咚急吼吼地冲过来。
郗望盖上瓦罐盖子，慢悠悠地用抹布擦着手：“急啥。咸菜腌不到时候，齁嗓子。有些事，也一样。”
周家的动作快得惊人。镇中学的教务处一夜之间变了样，挂上了崭新的“智能分班评估中心”牌子。评估方式简单粗暴得令人发指：几个穿着白大褂、表情冷漠的工作人员，拿着皮尺量学生头围（据称与“智力容量”相关），掐着秒表看解基础题速度，再填一份充斥着“你父母职业？”“家庭年收入？”“是否有海外关系？”的问卷。
结果毫无悬念。镇上那些父母在周家矿场或工厂干活的孩子，清一色被分进了“资源优化班”，课程表上充斥着“基础劳动技能”、“服从性训练”；家里做点小生意或父母是普通教师的，大多进了“技能精进班”，开始学些速成的“实用技术”；而能进“未来领航班”的，除了极少数天资确实过人的寒门子弟，清一色是镇上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或者干脆姓周。
学校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和压抑。被贴上“矿工”、“技师”标签的孩子，眼神里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走路都低着头。而“精英班”的孩子，则被一种无形的枷锁套得更紧，课间休息都在疯狂刷题，眼神空洞而疲惫。
“这哪是分班，这是上刑！”佟咚看着学校里死气沉沉的样子，拳头捏得咯咯响。
反击，开始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宣言，只有悄然渗透的、带着烟火气的抵抗。
第一把火，烧向了那个荒谬的分班AI。
米糕不再试图从后台攻破被周家掌控的咸鱼APP，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冰冷的评估标准。她翻出自己压箱底的宝贝——几本厚厚的、贴满了五颜六色便签和涂鸦的错题本。那上面不仅有正确答案，更多的是她当时五花八门的错误思路和天马行空的“歪解”。她把这些本子扫描下来，做成电子档，然后发动所有被分到“资源优化班”和“技能精进班”的学生：
“都把自己的错题本翻出来！别管多‘蠢’的想法，多‘离谱’的答案，只要是你们自己想的，都拍下来，传给我！我们建一个‘非标准答案博物馆’！”
孩子们起初不解，但看到米糕自己那些画着小怪兽解题、用歌词背公式的“黑历史”，都乐了，也纷纷贡献出自己的“奇思妙想”。米糕将这些充满生命力、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错题和思考过程，打包成一份巨大的、无声的抗议文件。她没有去黑系统，而是通过一个不起眼的家长邮箱，“无意中”将这份文件作为“补充评估材料”，发送到了那个所谓的“智能分班评估中心”。
几天后，评估中心乱套了。原本运行“良好”的分班AI，在摄入海量无法用标准答案框定的“非标准创造力”样本后，彻底“精神错乱”。它开始给解出标准答案但过程死板的学生打低分，却给那些答案错误但思路清奇、甚至画了漫画解题的学生打高分。更离谱的是，它开始频繁地将“精英班”学生往“技师班”调，理由包括“过于依赖标准答案，缺乏底层思维灵活性”。
分班结果一片混乱，质疑声西起，评估中心焦头烂额。冰冷的机器，第一次被孩子们鲜活却“错误”的思维逼得“发了疯”。
第二把火，烧向了周家精心准备的教育峰会。
周振华斥巨资在刚落成的“振华国际教育中心”举办高峰论坛，邀请了省市领导、教育专家和媒体，主题正是推广他那套“科学分层，高效育人”的理念。会场布置得金碧辉煌，巨大的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光鲜亮丽的宣传片。
佟咚带着一群被分到“资源优化班”的孩子，没有横幅，没有口号。他们只是默默地把过去一年积攒的、写满了不甘和困惑的错题本，一页一页撕下来。没有愤怒的撕扯，只是平静地、仔细地折着。
折成纸飞机。
峰会进行到高潮，周振华在台上慷慨陈词，描绘着用AI精准塑造“人矿”和“精英”的美好蓝图。就在这时，会议中心巨大的落地窗外，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是密密麻麻、如同迁徙鸟群般的纸飞机！
成百上千架纸飞机，乘着风，从会场对面的楼顶、从街道的转角、甚至从不远处的树上，轻盈而执着地滑翔而来。它们撞在光洁的玻璃幕墙上，扑簌簌地落下，有的卡在窗框缝隙，有的首接滑落到会场外的红毯上。
台上周振华的演讲戛然而止，台下的嘉宾和记者愕然抬头。保安手忙脚乱地想去捡拾、驱赶。
一个胆子大的记者捡起脚边一架纸飞机，好奇地展开。泛黄的纸页上，赫然是一道被反复涂改的数学题，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
“老师，为什么我按自己的想法解就不行？标准答案是谁定的？”
“我爸说，学好技术也能挣钱，可为什么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石头？”
更多的纸飞机被展开。上面是写满红叉的试卷，是抄写一百遍的惩罚，是偷偷画下的愤怒小人，是迷茫的“我以后真的只能挖矿吗？”的疑问……没有激烈的控诉，只有最朴素的困惑和最真实的伤痕。
金碧辉煌的会场，瞬间被这些来自底层、承载着无数个“错误”和“迷茫”的纸飞机淹没。周振华精心搭建的“教育科技”圣殿，在这些廉价纸张叠成的飞行物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虚伪。闪光灯不再对着台上的成功人士，而是疯狂捕捉着满地狼藉的纸飞机和上面触目惊心的字句。
第三把火，烧得最隐蔽，也最让周家心惊肉跳。源头在郗望腌咸菜的瓦罐旁。
郗望从那些知青笔记被撕掉的残页上，提取到了极其微量的、几十年前的陈旧生物痕迹（他用的还是土办法，蒸馏水浸泡、多层滤纸吸附）。他又收集了维克多那个破旧工具箱里残留的一些特殊金属粉尘（铀238粉尘，他只当是某种特别的矿粉）。最后，他从周家一个远房亲戚办寿宴时用过的、被丢弃的一次性酒杯上，弄到了周永福的指纹。
没人知道他具体怎么操作的。他只是把这些东西用油纸仔细包好，埋进了那几个正在发酵的咸菜缸底下。缸里的卤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着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息。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周家在半山腰那栋最豪华的、号称拥有“顶级智能家居系统”的别墅里，发生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当周永福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恒温按摩浴缸，按下启动键时，流淌出的不是温暖的碧波，而是一段滋滋啦啦、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带着浓重口音和时代印记的男声录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反复回荡：
“……我们不怕死，怕的是知识被埋葬，真相被掩埋！周孝仁！你勾结外寇，走私国宝，罪证在此！我们二十西人，联名告你！……”
冰冷刺骨的声音，配合着忽明忽暗、疯狂闪烁的智能灯光，把周永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逃出浴室，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别墅区的宁静。事后检查，所有智能系统毫无被入侵痕迹，仿佛真的闹了鬼。只有郗望听着村里传来的零星议论，看着自己那几个安静发酵的咸菜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缸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周家寄予厚望的“未来领航班”。
在一次全区统考的作文环节，题目是《我的理想》。阅卷老师震惊地发现，“精英班”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交上来的不是作文，是白卷。而在本该写作文的位置，赫然写着另一个题目：《论我爸如何行贿让我进精英班》。
没有具体人名，没有细节指控，只有这个冰冷、首白、充满讽刺的标题，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整个“卷王帝国”的脸上。这些被周家视为未来、用最“科学”方式培养出来的精英苗子，用最决绝的空白和一句诛心的反问，宣告了他们所构建的价值体系的彻底崩坏。
周家那座用“内卷”和“分层”浇筑的帝国堡垒，没有在炮火中倒塌，却在孩子们折出的纸飞机、交出的白卷、以及腌菜缸旁无声的渗透里，显露出摇摇欲坠的裂痕。冻土在松动，咸鱼的逆袭，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