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彪就那样沉默地站着，狗皮帽子护耳翻起，露出冻得发红、布满深刻纹路的脸膛。他嘴里叼着一根卷得粗劣的旱烟卷，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带着审视、探究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压迫感，牢牢钉在林卫东低垂的头顶和那双在冰冷磨刀石上稳定移动的手上。
寒风从棚子西面灌入，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灰尘，吹打着林卫东单薄的棉袄。他按着磨刀石的手指冻得通红，几处裂口被冰冷的雪水浸泡得发白，隐隐作痛。但他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沉稳，每一次推拉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节奏感。
“刺啦——刺啦——”
噪音在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里持续回荡，像一种无声的对抗。
马德彪深深吸了一口旱烟，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从他鼻孔和嘴角喷出，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扫过地上那把磨得刃口泛着冷光的铁锹，又落回林卫东手中正在打磨的镐头上。那专注的侧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沉静，沉静得近乎诡异。
终于，当林卫东最后一次举起镐头，对着棚外惨淡的月光仔细端详那己经磨出一点锐利尖角的镐尖时，他停下了动作。
他放下镐头，拿起旁边一块破布，仔细地擦拭掉镐头和磨刀石上的锈水污迹。然后，他慢慢抬起头，迎向马德彪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中碰撞。没有火花，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沉静。
林卫东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清晰地映出马德彪叼着旱烟、面色冷硬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畏惧，没有讨好，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仿佛刚才被打断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马德彪叼着旱烟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他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那里面翻腾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疑惑，审视，一丝被这过分平静激起的恼怒，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惊异。这小子，是块滚刀肉？还是真有点邪性？
他猛地将嘴里抽到烟屁股的旱烟卷狠狠吐在地上，用穿着沉重翻毛皮鞋的大脚碾灭。烟蒂在冻土上发出轻微的“滋”声。
“磨得挺带劲儿？”马德彪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冻土，带着浓重的东北腔和毫不掩饰的嘲讽，“咋？嫌白天活儿不够累？还是觉着自个儿是铁打的？”
林卫东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麻木的双腿。长时间的盘坐让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他弯腰，拿起地上那把磨好的铁锹和刚刚磨出尖角的镐头，动作不疾不徐。
“工具钝了，费力气，还出不了活。”林卫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呼啸的风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磨一磨，顺手点。”
他的回答简单首接，甚至没有看马德彪的眼睛，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马德彪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这小子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他胸口那股无名火猛地一窜。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林卫东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浓重烟草味的呼吸喷在林卫东脸上。
“顺手？”马德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狠厉，手中的枣木棍子无意识地扬起，“老子看你就是闲得腚疼！有这磨洋工的功夫，不如想想明天咋把力气使在正道上！别以为撬了几块冻土就不知道自个儿姓啥了！北大荒，最不缺的就是你这种耍小聪明的！老子见得多了！”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卫东脸上。那根油亮的枣木棍子，带着无形的威慑，悬在半空。
林卫东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带着烟臭的呼吸喷在脸上。他的身体在巨大的阴影下显得有些单薄，但站姿依旧笔首，没有丝毫瑟缩。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马德彪那双因怒火而显得更加锐利的眼睛。那眼神深处，没有恐惧，没有争辩，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漠然。
“连长说的是。”林卫东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力气，明天还得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手中磨好的工具，又落回马德彪脸上，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工具趁手，力气省一点，活就能多干一点。”
马德彪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死死盯着林卫东那张过分年轻、过分平静的脸，握着枣木棍子的手背上青筋都微微凸起。这小子的话，像一根针，扎在他最在意的地方——效率。三连的开荒进度，是他马德彪的命门！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像一座大山。可眼前这群新兵蛋子，加上那些破铜烂铁的工具…这小子的话，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头发堵，却又隐隐戳中了某个痛点。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吼，像是被噎住，又像是某种野兽被触怒前的低咆。他扬起手中的枣木棍子，似乎下一刻就要狠狠砸下去！
林卫东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他甚至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马德彪魁梧的肩膀，投向棚子外那片被夜色和风雪笼罩的无边黑土地，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暴怒，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马德彪的棍子终究没有落下。他死死盯着林卫东那漠然望向远方的侧脸，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
“滚回屋去！少在这杵着碍眼！”
吼完，他猛地一跺脚，踩得脚下冻土闷响，像一头被无形缰绳勒住的暴怒公牛，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印子，很快消失在通往连部方向的黑暗中。
寒风卷着雪沫，从破棚子的缝隙里灌进来，打着旋儿。林卫东依旧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磨好的铁锹和镐头，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冻裂的手掌传来。他缓缓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手中工具上那点新磨砺出的、在昏暗中微微反光的锋芒。
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在阴影中转瞬即逝。
然后，他拎起工具，转身，也走出了破败的棚子，融入了连队宿舍区那片昏黄而绝望的灯火之中。身后，磨刀石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