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船队驶入秦皇岛海湾时,夕阳正将海面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五艘“追风”快船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船身布满刀劈斧凿的深痕,船帆被火箭烧穿,焦黑的破洞在晚风中呜咽。船舷吃水极深,压得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头船尾,肃立着破浪营的残兵。甲胄破碎,兵刃卷刃,脸上糊满干涸的血污和硝烟灰烬。他们沉默如礁石,唯有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岸上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滩涂。
冷青丝独立于为首快船的船首。素白劲装半边被暗褐的血痂浸透,左臂用撕下的染血船帆布条胡乱捆扎,布条边缘渗出新鲜的血渍,在夕阳下红得刺眼。她面纱早己不知去向,露出一张苍白如纸、沾着血污和烟灰的脸。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锁住岸边那片闻讯涌来的人群。
粮!堆积如山的粮袋!在残破的船舱里,在甲板上,甚至用绳索捆扎在船舷外侧!金黄的粟米!的麦粒!风干的肉条!浓烈的谷物香气混着血腥和海腥,被海风卷着,扑向岸边!
人群死寂。
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妇孺老弱,伐木工,船匠,甚至那些半大的孩子,全都僵立在滩涂上。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船上那些堆积的粮袋,眼神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粮……是粮……”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粮袋缝隙里漏出的金黄粟米,声音抖得不成调,“陛下……陛下送粮回来了……”
“送粮?”旁边一个缺了条胳膊的老兵猛地抬头,独眼赤红如血,声音嘶哑如破锣,“岛上……岛上薯藤新芽都冒了!盐场晒的盐堆成山!咱们……咱们饿不死!陛下呢?!陛下在关外啃树皮!吃观音土!你们……你们怎么敢把粮带回来?!”
“对!带回去!”
“给陛下送回去!”
“岛上不缺这口吃的!”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压抑的悲愤轰然炸开!妇人们哭喊着扑向岸边!汉子们挥舞着拳头!孩子们攥紧了小拳头,眼中含泪!他们不是不饿!岛上剩下的薯干早己见底,新藤嫩芽刚冒头,盐场晒出的盐再多也填不饱肚子!但他们更清楚,关外那片血火炼狱里,他们的皇帝,他们的儿子、丈夫、兄弟,在啃什么!在吃什么!
“都他娘给老子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吴疤脸拖着一条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伤腿,从一艘破损的渔船上踉跄跳下!他浑身湿透,脸上新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皮肉外翻,还在渗着血水!他独眼圆睁,凶光毕露,如同受伤的疯虎!手中那柄豁了口的鱼叉狠狠顿在泥地里!
“粮!是陛下带着弟兄们!从建奴心窝子里掏出来的!是用血!用命!换来的!”他声音劈裂,带着海水的咸腥和浓重的血腥气,“看见没有?!”他猛地指向冷青丝那条被血浸透的左臂,又指向身后粮船上那些沉默矗立、伤痕累累的破浪营士卒,“冷统领的胳膊!船上弟兄的血!还有……还有沉在海里的三十七条岛上汉子的命!就换来这点粮!你们他娘的……敢不要?!”
吼声如同冰水,浇在沸腾的怒潮上。人群死寂。妇人们的哭嚎卡在喉咙里。汉子们挥舞的拳头僵在半空。孩子们惊恐地看着吴疤脸脸上狰狞的刀疤和那条流脓的伤腿。
冷青丝缓缓踏下船板。脚步踩在湿冷的滩涂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她走到人群前方,苍白染血的脸在暮色中如同冰冷的玉雕。她没有看那些悲愤的脸孔,目光扫过滩涂边缘那片在寒风中顽强伸展的薯藤嫩芽。新绿点点,脆弱却倔强。
她缓缓抬起右手——那只还能动的手。手中,紧紧攥着半块沾满血污、边缘粗糙的薯干。薯干上,残留着清晰的、孩童稚嫩的牙印。
“这粮,”她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冻土,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气,“不是岛上的薯藤结的。是陛下带着关外的弟兄,饿着肚子,嚼着观音土,从多尔衮的裤裆底下,一刀一刀剜出来的!”
她猛地将那块沾血的薯干举高!夕阳的余晖穿过薯干粗糙的缝隙,将上面干涸的血渍映得如同凝固的火焰!
“剜出来!用命护着!送回来!”她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孤狼的厉啸,刺破暮色,“不是为了看你们在这哭天抢地!不是为了听你们说‘不要’!”
她目光如冰刀,扫过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是为了告诉你们!关外的仗!还没打完!多尔衮还没死!建奴的铁蹄还在关外嚎!陛下!还在关外啃土!啃树皮!他送粮回来!是要你们活着!是要这薯藤根活着!是要这盐场活着!是要这岛——活着!”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毒的冰锥:“你们省一口粮!关外的弟兄就能少饿死一个!多砍一个建奴!你们多种一根薯藤!关外就多一分杀回去的希望!你们现在把粮推回去——”她猛地指向南方那片血色的海天,“就是推着陛下的脊梁骨!往建奴的刀口上撞!就是让沉在海里的那三十七个弟兄——白死!”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海风卷着血腥和蔓藤的微涩气息呜咽。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个白发老妪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浑浊的老泪无声滚落。缺臂老兵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孩子们茫然地看着大人,又看看冷青丝手中那块沾血的薯干。
“搬!”冷青丝最后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她不再看人群,转身走向粮船。左臂的伤口因激动而崩裂,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潮湿的滩涂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搬!”吴疤脸独眼赤红,鱼叉狠狠顿地,“都他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搬!一粒米!一颗麦子!也不准糟蹋!搬进地窖!埋进薯藤地旁边的冻土里!藏好了!这是陛下和弟兄们用命换的种!是咱们的根!”
人群终于动了。不再是愤怒的推拒,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汉子们默默走向粮船,肩扛手抬,将沉重的粮袋卸下。妇人们含着泪,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粮袋上沾染的血污和刀痕,小心翼翼地将散落的粟米粒捡起,捧在手心。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默默拾起滚落在泥水里的麦粒。
那个白发老妪颤巍巍地走到冷青丝面前。她佝偻着腰,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她一层层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散发着微甜薯香的薯干——是她省了三天,没舍得给孙儿吃的最后口粮。
“姑娘……”老妪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滴在油纸上,“冷……冷统领……你……你流了好多血……吃……吃点……”
冷青丝脚步顿住。她看着老妪枯瘦的手掌里那几块焦黄的薯干,又看看老妪身后那个面黄肌瘦、正眼巴巴望着薯干的小孙子。她苍白染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抬起那只还能动的右手,轻轻推开了老妪递来的薯干。
“留着。”她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给孩子。”
她不再停留,拖着那条流血不止的左臂,一步步走向海湾深处那片新起的、用来储存粮草的地窖。夕阳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染血的滩涂上,如同一柄染血的、却依旧挺首的标枪。
粮袋被沉默地搬入地窖深处,埋进冻土。如同埋下带血的种子。
夜色笼罩海湾。海风呜咽,卷着薯藤嫩芽的微涩气息和地窖深处传来的、浓烈的谷物芬芳。冷青丝独自坐在新挖的地窖入口旁一块冰冷的礁石上。左臂的伤口己被岛上精通医术的老船匠重新包扎,敷上了捣碎的止血草药。剧痛如同附骨之疽,但她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块沾血的薯干。孩童的牙印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唯有那干涸的血渍,在星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如同凝固的火焰。
她缓缓抬头,望向北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海洋。那里,是山海关的方向,是血火交织的炼狱,是那个嚼着观音土、却将粮食送回来的身影所在。
面纱早己不在,冰冷的海风刮过她苍白染血的脸颊。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砸在掌心那块沾血的薯干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夜风更烈,吹散了那点微弱的湿气,也吹动了她脚边礁石缝隙里,几株新冒的薯藤嫩芽,在黑暗中倔强地伸展着脆弱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