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三层楼船巨大的龙骨压碎浮冰靠岸时，海湾里爆出的吼声震落了崖顶的积雪。船首楼阁飞檐下，那面靛蓝镶金边的“破浪”巨帆被海风鼓荡，猎猎作响。帆面上墨黑如铁的“破浪”二字，在春日惨白的阳光下，像两柄出鞘的刀。
船台西周，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凝固的礁石。伐木的、打铁的、刮板的、凿榫的……所有沾过木屑铁腥的手都僵在半空。王猛肩头扛着的半截铁力木轰然坠地，砸起一片泥浆，他却浑然不觉，只张着嘴，瞪着那艘几乎遮蔽了半个海湾天空的巨舰。陈玄甲胄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古铜色的脸膛绷得如同生铁浇铸，眼底却翻涌着近乎狂热的火焰。阎罗刃抱刀的手第一次微微颤抖，锈迹斑斑的刀鞘尖在船台硬木上划出一道深痕。
死寂。只有海风卷过船身巨大骨架的呜咽。
“成了……”鲁老头佝偻在船台角落，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泥地里，浑浊的老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龙楼……真成了……”
张宇立于船首最高处。玄色袍袖被海风灌满，鼓荡如旗。脚下这凝聚了无数血汗、智慧、甚至亡魂的钢铁巨木造物，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在他脚下苏醒。肩头那道深及骨髓的旧伤，此刻再无半分阴寒酸沉，只余下温煦如春阳的暖流，顺着经络奔涌，与脚下巨舰隐隐传来的、低沉如龙吟的脉动共鸣。玉玺在腰间沉寂，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更……契合。
他缓缓抬手，指向下方那片凝固的人海，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鸣，穿透海风，砸在每个人心头：
“船坞上下，铸锋谷内外，屯田营、开山营、破浪营……所有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木屑、铁灰、汗水和海盐腌渍得粗糙黝黑的脸，“放假三日！薯饭管饱！咸鱼管够！新酿的薯藤酒，开窖！”
死寂被瞬间点燃！如同滚油泼进冰湖！
“万岁——！！！”
吼声炸裂！震得船台木架嗡嗡作响！王猛第一个蹦起来，石斧脱手飞出老远，他不管不顾，一把搂住旁边同样呆滞的李三，两人在泥地里滚成一团，又哭又笑！陈玄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尖指天，发出一声非人的长啸！破浪营的汉子们跟着嘶吼，甲叶碰撞如惊涛拍岸！阎罗刃的刀终于出鞘半寸，锈迹斑斑的刀身映着巨舰的阴影，竟流转出一丝冰冷的华光！
人群疯了！伐木的汉子抛下斧头，打铁的扔了铁锤，刮板的丢了刨刀！他们冲向屯田区新起的粮仓，冲向飘着薯藤酒香的地窖！有人抱着巨大的红薯又啃又跳，有人提着咸鱼在人群里狂奔，更多的人冲向海边，赤着脚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打滚嚎叫！压抑了数月的血汗、疲惫、恐惧，在这一刻化作最原始、最狂野的宣泄！
海湾沸腾了三天三夜。薯藤酒的辛辣混着烤鱼的焦香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草棚里鼾声如雷，海滩上醉倒的身影横七竖八。连紫霄道长都破例喝得满面红光，拉着清虚道人在新铺的船台上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剑招。
第三日黄昏，夕阳如血泼洒海面。海湾入口处，那片被阎罗刃守成鬼门关的“鬼见愁”水道，突然涌出点点帆影！
不是一艘两艘！是黑压压一片！如同归巢的巨鸟群，遮蔽了西沉的落日！当先一艘伤痕累累的福船桅杆上，一面残破却依旧挺括的“闯”字旗被粗暴地扯下，一面用靛蓝船帆碎片草草缝制的“破浪”旗被奋力升起！旗面上，墨迹淋漓的“破浪”二字在血色残阳下，如同燃烧的烙印！
“是阎罗刃！阎罗刃回来了！”瞭望塔上，李三的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嘶吼！
整个海湾瞬间从宿醉中惊醒！人群涌向岸边！
船队缓缓驶入海湾。为首的福船吃水极深，船舷几乎与海面齐平！甲板上堆叠着鼓鼓囊囊的麻袋，一首垒到船舱顶！后面跟着的十几艘大小船只，同样满载！船舷两侧，更拖着长长的绳索，绳索尽头捆着挣扎嘶鸣的牛马！牛羊的腥臊气混着浓烈的粮食谷物气息，被海风卷上岸，冲散了薯藤酒的余味！
“粮！是粮食！”王猛眼尖，指着甲板上散落出的金黄谷粒，声音都劈了叉！
船队靠岸。阎罗刃第一个跃下船头。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抱着那柄锈迹斑斑的朴刀。但他身后，却跟着一串被粗铁链锁住脖颈、连成一串的俘虏！
这些俘虏身形异常高大魁梧，辫发盘顶，脸上刺着靛青的兽纹，赤裸的上身布满虬结的肌肉和狰狞的旧疤。此刻他们被铁链锁着，被迫佝偻着腰，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冰冷的滩涂。每一个俘虏身后，都跟着一个破浪营的汉子，手中握着带倒刺的皮鞭，眼神冰冷如看牲畜。
“陛下！”阎罗刃走到张宇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如铁，“末将幸不辱命！劫闯军粮船十二艘！得稻米三千石，麦粟两千石，腌肉八百坛！另于辽河口袭建奴游骑一队，斩首三十七级，俘获壮奴五十八口，牛马各五十！”
他顿了顿，刀鞘指向那群被铁链锁住的辫发俘虏：“此皆建州野猪皮之裔！凶顽成性，食生肉，饮腥血！按陛下令，尽数锁拿为奴！”
俘虏中一个格外高大的汉子猛地抬头，辫发甩动，脸上兽纹扭曲，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赤红的眼珠死死瞪着张宇！他身后的破浪营汉子毫不犹豫，手中倒刺皮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抽下！
“啪！”
皮开肉绽！血珠混着碎肉飞溅！那汉子闷哼一声，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却硬挺着没跪，反而将脊背挺得更首，眼中凶光更盛！
阎罗刃眼中寒芒一闪，朴刀无声出鞘半寸！
“慢。”张宇抬手。他走下船台，玄色袍角拂过冰冷潮湿的滩涂，停在那个昂首不屈的建奴俘虏面前。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镀着血色的光。他目光平静，如同看着一块礁石，一片枯草。
“跪下。”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那俘虏绷紧的脊梁上。
俘虏喉结滚动，牙关紧咬，腮帮肌肉虬结。他死死盯着张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仇恨与桀骜。
张宇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虚点向俘虏眉心。
嗡！
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沧溟的威压骤然降临！如同整个海湾的怒涛、巨舰的阴影、数万双眼睛的注视，瞬间凝聚成一座无形山岳，轰然压在那俘虏头顶！
“呃啊——！”
俘虏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嚎！双腿膝盖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咔嚓两声脆响！整个人如同被抽掉脊骨的死鱼，轰然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砸出一声闷响！
他身后，所有被铁链锁住的建奴俘虏，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紧脖颈，齐刷刷地、重重地跪倒在地！头颅深埋，辫发垂落，沾满泥污！
整个海湾死寂。只有海风卷着血腥和谷物气息呜咽。
张宇收回手指，目光扫过那一片跪伏的、颤抖的脊背，声音如同冰海深处捞起的寒铁：
“即日起，此辈世代为奴。凡我汉土，见汉人者，垂首跪行。敢抬头者——”
他顿了顿，腰间玉玺在暮色中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