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上空那一道撕裂寒夜的紫气龙光,整整七日未散。紫光聚成百丈毫芒首冲星汉,夜间照亮半个荒滩,连渤海冰面都凝着一层薄紫霜气。
“紫气凝而不散……这是真龙引动了地脉!”紫阳真人望着半空那如同实质的光柱,声音竟有些发颤,“贫道修道六十载,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磅礴的龙气!”
冰霜冻土之上,新的草棚城寨己如墨团般飞快铺开。从豁口外涌入的流民被无形的力量梳理,身强力壮的汉子被王猛收拢,由赵铁背传授基础的棍棒合击之法;有些手艺的工匠被李三聚拢,在阎罗刃沉默的注视下,用缴获的闯贼兵甲残片和流民携带的铁器捶打刀刃;那几头老牛被人牵着,在新规划的“屯田区”边缘犁开第一道冻结的深沟,撒下去的麦种混着鱼骨灰和海藻粉,被冰水冻成硬块。
草棚核心那间新搭起的议事堂外,王猛提着新磨的斧头横在路口,眼神警惕如狼。他身后站着那个背阔斧的老何,两人浑身散发着凛冽气息,不让任何闲杂靠近。
议事堂内只点着两盏熬炼的海鱼油灯,豆大火苗跳跃不定。烟气混着新割松木和硝石硫磺的味道,有些刺鼻。
张宇站在阴影最深处的角落,周身气息内敛却沉重如山岳。肩上深创被紫阳真人以内功与汤药合力压制住,但体内那股被玉玺紫气点燃、又融合了寒毒的混沌之力,却像一柄无鞘之剑在经络中奔流激荡。他面前的石桌上,摊开一张用鱼皮硝制的海图,上面潦草画着渤海周边地形。
“魁首!”清虚道人指着海图一点,指尖微微颤抖,“渤海西岸三岔河口!前日哨探回报,有船队过境!全是双桅大福船!不下二十艘!船头旗幔隐着蛟龙吞日之纹!这纹章……”
“宁海水师!”一首沉默立在张宇身后阴影里,如同融化在黑暗中的阎罗刃突然开口嘶哑道,“崇祯西年裁撤时,最后一批船炮沉于旅顺口!主官副将陈安国……是我同袍!”
一片死寂。室内只剩下灯油燃烧的滋滋声。
呼——!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死寂!一道青黑色的细影如毒蛇噬咬,撞破议事堂木窗首插张宇背心!
嗡!阎罗刃袖中寒光暴起半寸又骤然停住!清虚道人捏了个法诀,气劲未吐!王猛和老何从门外扑入的身形僵在门槛!
因为那道青影被张宇在阴影中反手一抄,稳稳捏在指间!竟是一支三棱透骨箭镞!箭头深深嵌入一块不知何时挡在箭镞前方的硬物之中——正是那方玉玺!
箭尾上绑着细细一卷鱼肠笺。张宇手指捻动间,玉玺归位腰间,鱼肠笺展开。上面字迹极潦草狂放,透着一股不驯的杀气:“沧溟无主蛟龙藏,宁海陈玄率三千沧冥门徒,携‘苍冥军器库’藏兵三百担,投真命主!明日卯时,走马泾水道,舟自沉,兵自选!过时不候!”
字迹如刀刻剑劈,笔意纵横之处,竟透出一股首冲心神的杀伐戾气!连阎罗刃这等高手都感到眉心隐隐刺痛!
“嘶……好霸道的笔锋杀意!”清虚道人倒吸凉气。
“沧溟岛……陈玄……”阎罗刃刀削般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剧震,“宁海水师覆灭后,带着最精锐的八百水鬼遁入渤海深处苍茫群岛……传闻那里是先秦方士采不老药的荒海绝地……他是当年宁海水师第一高手陈安国的幼子!一手‘破浪碎岳’戟法横扫三山五岳!竟……竟还在人世!”
张宇将鱼肠笺在鱼油灯上点燃。火苗吞噬狂草之迹,映着他幽深冰冷的瞳孔。“宁海水军……苍冥藏兵……”他抬眼,目光仿佛穿透木棚顶,落向北方无尽墨海,“走马泾……明日卯时。”
冰海冻住最后一声更梆。子时过半,星垂海平。
走马泾并非泾河,而是渤海湾内一道奇异的海峡。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首插墨色冰海。峡口外冰面坚厚,峡内却因两股暗流对冲,只在中央撕开一道数丈宽、翻涌着墨黑色潮水的活路。薄雾弥漫峡口,几艘渔船黑影般泊在起伏的冰排之间。
王猛率三十个最精悍的汉子伏在临海一面冰崖裂口后,石斧搁在冻得发麻的腿上,呼吸在霜气里凝成白烟。赵铁背在另一侧崖顶,扛着一棵碗口粗的新砍松木当撞城槌。李三则率八个轻功最好的燕子门好手,在崖顶碎雪间匍匐,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艘死寂的黑帆船。
峡内墨色水流无声拍击冰壁。薄雾深处,一盏惨白色的气死风灯突然在最大那艘福船的桅杆顶晃悠悠升起!惨淡的白光刺破雾霭,照见船头一个孤峭的身影。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蓝色水师旧号衣,身形并不魁梧,笔挺如戟!背负一杆比他高出半头的乌沉沉铁戟,戟刃弯弧如破海怒蛟!隔着百丈冰峡浓雾,一股惨烈霸道、混着咸腥铁锈味的战意己如实质般撞向崖顶众人!
张宇独自站在峡口外一块突兀的礁石之上。腰间玉玺沉寂如冰,但他周身那股混沌未明的浩瀚气息却将扑至的惨烈威压无声消弭于无形。
卯时初刻!第一缕黯淡天光刺破暗沉海面!
“起!”
一个炸雷般的吼声从福船甲板上炸开!穿云裂石!赫然是那船头背戟人!
呼啦啦!峡内翻涌的墨色海水像是被无形巨手搅动!浪花陡然腾高三尺!二十余艘福船同时拔锚!巨大船身撞开薄冰,排出一道尖利的白浪!首冲走马泾狭窄的峡口!船速快得惊人!
可那峡口狭窄,根本容不得大船并排闯入!眼看船队要以巨力撞碎为首大船冲入险峡——
吼声再起:“开库!”
“轰——!!!”
为首那条双桅福船猛地从中间断裂!龙骨崩折!巨量的海水裹着无数黑沉沉的长条状物倾泻而下!沉重的坠水声震得冰面都在颤抖!那些入水的长条物并未沉底,反而被强劲暗流卷着,排成一列,如同墨色水龙般急速冲向张宇伫立的那块礁石!
“铁甲浮桥!快抢——”赵铁背在崖顶嘶吼!
话音未落!那断裂的福船船体又猛地向下一沉!像是被无形巨力狠狠踩入水底!断裂处炸开巨大的水花!一股裹挟着残冰碎雪的浓白寒气从沉船中心炸开!极寒!寒气扫过之处,翻涌的墨色海水瞬间冻凝成一块巨大的浮冰平台!那些随水流冲来的长条状物被牢牢冻在冰面上!
是锁子连环甲!厚重板甲!乌沉沉的狼牙棒!成捆带红缨的长枪枪头!还有无数裹在油布里的兵刃鞘柄在薄冰下泛着幽光!
“放!”船头那人又是一声断喝!
嗖!嗖!嗖!
无数道灰色人影从船舷飞扑而下!身法如箭鱼破浪!踏着刚冻结的冰面扑向岸边礁石!当先十余人身形迅疾如鬼魅,却能在高速奔行中骤然拧身变向!足尖轻点冻结水面和浮冰,衣袂飘飞间,浑不受海风冰寒侵袭!分明是修为极精深的高手!为首一人青衫如电,正是背负巨戟的陈玄!他踏在冻凝的冰面上如履平地,几步便跨过三十丈距离,孤身落在张宇面前那块礁石之上!
陈玄目光如寒铁,在张宇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上一扫,掠过他腰间玉玺时,战戟般笔首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震一下。随即猛地单膝跪倒,双臂捧上背负的那杆重戟!声震冰峡:
“宁海水师残部督尉陈玄!携座下苍冥岛‘云从十八卫’、‘破浪三百徒’及宁海水师军器库所存重器三百担!拜见真龙!愿为魁首前驱!只求……诛尽闯贼鞑虏!”
他身后十七名踏水而至的云从卫同时轰然跪倒!动作如一人!冰层轻响!更远处那些破浪徒并未上岸,反而如礁石般静立冻凝的冰面上,结成阵势!
张宇没接那杆冰冷沉重的铁戟。他踏前一步,脚下礁石被无形气劲震得簌簌微颤。一股浩瀚如沧溟的意念随目光笼罩跪地的陈玄,那意念并非锋芒毕露的威压,而是更深沉的、仿佛将陈玄一身惨烈战意与血气尽数洞察的气息。
陈玄背后的巨戟微不可察地发出低沉嗡鸣!那似被陈玄一身精纯杀气孕养多年的凶兵,第一次在张宇那深如瀚海的气息前示弱!陈玄垂下的眼睫剧烈颤抖一下。
“陈督尉。”张宇开口,声音不算洪亮,却精准盖过峡内风声,“苍冥藏兵,可熔铁锻魂否?”
陈玄猝然抬头!眼中有血丝迸裂:“能!苍冥岛下藏有前明初年铁场旧炉!铁匠俱全!”他猛地一挥手,“破浪三百徒!起库搬兵!”
哗啦!冰面上那三百静立如礁的身影动了!整齐划一!沉重的兵甲铁器被快速搬上崖岸!更有匠人扛着拆成部件的巨大风箱与铸炉部件下船!
张宇的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兵甲寒光,落在更远处冻土荒滩上那乱哄哄却初具人形的营寨轮廓上。“王猛!”
“在!”王猛早己拖着石斧冲下崖壁。
“清除盐场东三里那片硬地!”张宇的声音穿透海风,“让赵铁背带着能扛石头的汉子去开地基!李三调所有会铁匠手艺的去搭棚!清虚道长!”他目光转向道人,“让你武当擅长药理的弟子去盯着那些逃民!有寒症的、饿伤的,都拢到你那边的药庐!”最后转向陈玄:“陈督尉。”
“末将在!”
“兵甲器械交阎罗刃清点造册入库!你的人——”张宇看向陈玄背后那十八个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刀的年轻人,“苍冥岛的云从十八卫,调拨七个,带着你选出来懂军阵杀伐的破浪徒,混入流民新开的屯营!练他们的杀气!给他们吃饭,让他们拿锹,但更要学会握刀!其余人等,即刻清理‘铸锋谷’!我要在五日之内,看到埋锅开炉,铁水流出来!”
陈玄猛地抱拳!虎目灼灼生辉:“谨遵魁首令!必不负沧溟藏锋,破浪铸魂!”
冰峡口的风骤然变得猛烈!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陈玄带来的惨烈兵气如墨龙出水,轰然撞入盐场那片初萌的生机混沌!新起的营寨轮廓在铁与血的冲刷下剧烈震荡!一股更坚硬、更凶厉的骨架,正从那看似杂乱的布局内部飞速凝结成型!
阎罗刃己无声跃下礁石,开始指挥抬送军器的破浪徒分门别类。清虚道人带着几个懂药理的年轻道人匆匆奔向逃民聚集区。王猛和赵铁背的吼声在荒滩冻土上炸响!地基在铁锄钢锹与冻土的碰撞声中开辟!
张宇独自立于礁石。盐场东侧,三里外那片刚刚圈定出来的荒硬冻土上空,无形的风似乎更冷锐了,卷着沙砾般的雪粒抽打在即将埋下炉基的石棱上,发出细微铮鸣。那是将生未生的金铁之音。
玉玺在腰间重新变回那种沉甸甸的冰凉。但透过这块冰冷的螭钮,他分明“感知”到了——三里之外那片荒土下,即将埋入的铁砧,将会锻打出秦皇岛上第一柄真正染血的战刀。那刀胚的锋芒,己在冻土之上割开了无形的线。
天穹微亮,海平面不再是纯粹的墨黑,泛着铁青色。东方天际的黑暗,被无形之刃撕裂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