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石……”
清棠在心中无声地、沉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看着他说话时压抑不住的喘息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死寂……清棠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尖锐而沉重的悲悯。
“大人……”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您……您这样，真的值得吗？”
顾珩似乎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微微侧过头，深黑的眼眸第一次带着些许探究，落在了她脸上。
清棠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药膳……快凉了。” 她将一首小心护在怀里的托盘向前递了递，碗中的热气己经变得微弱。
顾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接过了药碗。
从那天起，她的沉默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理解和无声的疼惜。
顾珩深夜批阅奏章时咳得撕心裂肺，伏在案上几乎喘不过气。
清棠会默默地将一碗汤放在他手边，里面放了一片她特意寻来的、润喉止咳的陈皮。
那微苦而清冽的气息在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中，带来一丝细微的慰藉。
“陈皮？”顾珩端起水杯时，动作微微一顿，沙哑地问了一句。
“嗯。”清棠低低应了一声，“这个对嗓子好。”
顾珩没有再问，只是将杯中的水慢慢饮尽。
苦涩的药味后，喉咙里确实多了一丝清凉的舒缓。他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继续埋首于案牍之中。
“挺...好喝的。”等到清棠准备转身退下，他悄声呢喃了一句。
有时，他批阅奏章累极，不知不觉伏在案上小憩。清棠会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他滑落肩头的厚重披风轻轻拉好，再小心翼翼地将那扇对着他后颈吹风的雕花窗棂，合拢一些。
窗外凛冽的寒风被阻隔，室内只剩下他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他下朝回来，身上还带着朝堂上的肃杀寒意和病气的疲惫，在屏退其他人后，偶尔会对着她，低语几句。
不再是自言自语，而是带着一种分享。
“今日户部那老狐狸，总算被本王揪住了尾巴……”
他坐在椅中，闭目养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畅快，随即又转为凝重，“陛下……反应尚可，知道借力打力了，没有一味蛮干。嗯……有点样子了。” 提起萧玄胤时，那灰败的眼底深处，总会燃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亮。
清棠会安静地听着，适时将他随手丢在案上的、染血的丝帕收走。
她不会多问，只是在他提到萧玄胤进步时，轻轻应一声：“嗯，陛下聪慧。” 这简单的回应，却仿佛给了他某种力量。
谁知好景不长，两人很快又起了争执。
一位勋贵子弟在京城强抢民女，险些闹出人命。苦主告到京兆尹，却被压下。此事辗转传入宫中。
萧玄胤闻讯震怒，欲严惩凶手及其包庇者。
然而，勋贵势力盘根错节，阻力重重。
顾珩得知后，却一反常态地“阻拦”萧玄胤，甚至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定性为“口角之争，失手误伤”，主张大事化小。
“摄政王！这分明是草菅人命！岂能姑息？！” 萧玄胤在御书房内，第一次对着顾珩拍案而起，年轻的脸上满是激愤和不解。
顾珩端坐不动，面色冷硬如铁石：“陛下！勋贵乃国之柱石！为一介草民，动摇国本，孰轻孰重？陛下欲效仿前朝暴君，行苛法峻刑乎？”
“柱石？包庇凶徒，鱼肉百姓的柱石？！” 萧玄胤气得浑身发抖，“朕若连这等恶行都视而不见，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如何配得上这身龙袍？！”
“妇人之仁！” 顾珩厉声呵斥，声音因激动而带着破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强行压下，眼神锐利如刀，“帝王之道，在于权衡！陛下若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这点取舍都做不出，趁早让位贤能！此事，臣意己决！休得再议！”
看着萧玄胤屈辱、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地攥紧拳头，眼中第一次对自己这位“严师”燃起深刻的、冰冷的恨意时，顾珩才在清棠的搀扶下，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御书房。
回到王府书房，顾珩屏退左右，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在椅中，额头上全是冷汗，咳得撕心裂肺，鲜血染红了素白的丝帕。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 一回府，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哽咽，“陛下他……他分明是对的……”
顾珩咳了好一阵，才喘息着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对？” 他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笑，“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勋贵盘踞百年，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他现在羽翼未丰，贸然捅这个马蜂窝，只会被蛰得遍体鳞伤，甚至动摇根基。这恶名……这骂名……让本王来背！如此，他日后清算起来，就越名正言顺！就越能收拢人心！”
他每说一句，气息就弱一分，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剖析这残酷的棋局。
“清算……” 清棠喃喃重复，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可您……您撑得住吗？您的身子……” 她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迹，看着他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肩膀，心如刀绞。
顾珩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许久，他才低低地、如同梦呓般说了一句：“快了……就快了……等他……再强一点……再狠一点……本王……就能放心走了……”
清棠望着顾珩那仿佛被抽去生气的模样，如鲠在喉。
忽而，他毫无征兆地将目光投向了正侍奉在桌前的她。
手中的动作也稍稍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声音却异常温和，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放心吧，”他缓缓说道，“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好去处。在那里，你会很安全，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