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血云的影子掠过苏挽月肩头时,她正蹲在九幽冥冢前的青石碑旁。
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滴血时的刺痛,那道束缚了她十八年的契约锁链断裂的瞬间,她能清晰听见阴阳两界的呼吸——左边是人间的虫鸣渐起,右边是冥河的呜咽翻涌。
“月丫头,歇会儿。”谢沉渊的声音裹着鬼气拂过耳畔,带着几分少见的温软。
他不知何时解了外袍,正搭在她肩头,鬼差特有的冷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却比山风暖了几分。
苏挽月抬头,正撞进他沉潭般的眼底。
方才她摇晃时,是这双手稳稳托住了她后腰;此刻这双手垂在身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在克制,克制着作为阴差不该有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血云泛起时他紧绷的下颌线,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破,只将外袍往身上拢了拢:“先把木匣里的东西收进地宫。”
两人踩着满地碎成齑粉的红妆鬼残魂往地宫走。
苏挽月的轮回眼扫过那些被石碑吸尽怨气的魂魄,突然顿住脚步。
方才被红妆鬼怨气冲散的供桌下,半卷泛黄的绢帛正露着边角,墨迹在轮回眼的映照下泛着幽蓝,是苏家独有的守墓人密文。
“谢沉渊。”她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绢帛,便有冰凉的鬼气覆上来。
谢沉渊半跪在地,骨节分明的手指替她拂开供桌下的积灰,“小心虫蚁。”
绢帛展开的瞬间,苏挽月倒抽一口冷气。
上面画着半枚青铜令牌,边缘刻着“轮回”二字,与她母亲临终前塞进她手心、后来莫名消失的那半枚轮廓严丝合缝。
更下方的小字让她心跳骤急:“欲解守轮回之局,需得鬼市’引魂灯‘。
灯芯是守墓人骨血,灯油是阴司忘川水,灯身......“墨迹到此戛然而止,像被利器划破。
“鬼市?”谢沉渊的鬼气突然翻涌,惊得供桌上的长明灯噼啪爆响,“那地方不归轮回司管,是阴阳两界的三不管地带。”他抬眼时眼底泛着青黑,是动了真怒的征兆,“你想去?”
苏挽月将绢帛塞进怀里,能感觉到心跳抵着那半枚消失的令牌旧痕。
她想起阿娘咽气前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月芽儿,烧不尽的不是火,是守轮回的眼。”又想起苏老太君临终前说的“另一个世界”,血云里若有若无的琴音至今还在她后颈金纹上发烫。
“我必须去。”她转身首视谢沉渊,轮回眼在夜色里泛着微光,“引魂灯能解的不只是诅咒,是苏家守了十代人的局。”
谢沉渊的喉结滚动两下,鬼气如退潮般收进袖中。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发,指腹擦过她后颈发烫的金纹时顿了顿:“天亮前到城郊破庙。
鬼市入口在那底下。“
城郊破庙的断瓦上凝着霜,褪色的关公像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另半张被月光照得惨白,刀疤似的裂纹从额头贯到下颌。
苏挽月踩着满地碎砖往里走,靴底碾过一片褪色的纸钱,“咔”的脆响惊得梁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
“在这儿。”谢沉渊的声音从神龛后传来。
他背对着她,指尖正拂过石壁上一道极浅的裂痕,裂痕呈环状,中心刻着朵六瓣冥花——苏家地宫的地砖上也有同样的纹路。
苏挽月上前两步,轮回眼扫过石壁。
那些看似普通的青石板下,隐着细密的镇灵咒,咒文末端连着个极小的青铜锁孔。
她摸出腰间的青铜铃,铃舌轻碰锁孔,“叮”的一声,石壁突然发出嗡鸣。
“退后。”谢沉渊拽着她往旁一闪,就见石壁上的裂痕如蛛网般扩散,一块方砖“咔嗒”坠地,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洞口。
腐土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铜锈味涌出来,苏挽月后颈的金纹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痛,是某种血脉里的雀跃。
地道比想象中曲折。
谢沉渊指尖凝着鬼火,幽蓝的光映得石壁上的符文泛着冷光。
苏挽月的轮回眼扫过那些符文,瞳孔微微收缩——那是驱魂咒,专用来绞杀误入者的魂魄。
“左边第三块砖。”她突然出声,谢沉渊的脚步立刻顿住。
他弯腰叩了叩那块砖,果然听见空洞的回响。
两人默契地贴着右边石壁走,刚过三步,就听身后“轰”的一声,方才的位置陷下一个深坑,坑里密密麻麻插着青铜钉,钉尖泛着紫黑。
“守墓人血脉果然有用。”谢沉渊的鬼火晃了晃,照见她发间沾着的蛛网,鬼气微散替她拂去,“你阿娘当年......”
“别问。”苏挽月打断他,指尖抚过石壁上另一道符文。
那是生门咒,与驱魂咒交织成网,像张等着猎物撞上来的网。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生门咒的“开”字上,符文突然亮如白昼,地道尽头的雾气被撕开一道缝,露出半扇青铜门。
青铜门上浮着层淡淡的黑雾,像块蒙了灰的镜子。
苏挽月伸手触碰,指尖刚碰到黑雾,就像戳进了冰水,寒得她猛地缩回手。
“鬼市入口。”谢沉渊的声音低了几分,鬼火在他掌心凝成小团,“进去容易,出来难。”
话音未落,黑雾里突然窜出个黑影。
苏挽月本能地拽出青铜铃,却见那黑影“扑通”跪在地上,缩着脖子首摆手:“别打别打!
小的阿三,鬼市的活地图,专带生人过门槛!“
借着鬼火,苏挽月看清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打,脸上沾着黑灰,眼睛却亮得像两颗星子。
他怀里鼓鼓囊囊塞着个布包,刚才扑过来时,半块发霉的炊饼从包里掉出来,“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进鬼市?”谢沉渊的鬼气压过去,阿三立刻缩成虾米,额角渗出冷汗:“小的在入口蹲了三天了!
看两位身上的气儿——这位姑娘带着守墓人的金纹,这位爷......“他偷瞄谢沉渊,”是阴司的官儿吧?“
苏挽月蹲下身,捡起那半块炊饼递过去。
阿三盯着炊饼,喉结动了动,却没接:“鬼市规矩,带客进门得收好处。
小的不要钱,只要两位帮我办件事。“
“什么事?”
阿三左右张望一番,凑到她耳边:“替小的从鬼市西头当铺里,把我阿娘的玉镯偷回来。
那镯子是她临终前塞给我的,被当铺的老鬼扣了。“他声音发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青石板,”就当......就当小的带你们找引魂灯的报酬。“
苏挽月看向谢沉渊。
他垂眸盯着阿三,鬼气收敛得干干净净,只说:“先带我们进去。”
阿三立刻跳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伸手按在青铜门上。
黑雾突然翻涌,他的手竟像融进去般消失在门里。“跟着我,别碰黑雾。”他回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鬼市的灯就要亮了。”
苏挽月深吸一口气,将青铜铃攥得更紧。
谢沉渊的手覆上来,替她把铃绳理顺,掌心的冷意透过肌肤渗进她血脉:“我在。”
黑雾翻卷着分开一条路。
三人抬脚迈入的瞬间,苏挽月听见远处传来喧嚷声,像极了人间夜市的热闹,却混着几分嘶哑的尖笑。
她抬头望去,青铜门内的黑暗中,点点灯火正次第亮起,像无数双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