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未消的清晨，栊翠庵后坡的梅树还凝着冰棱，妙玉踏雪的脚印在晨光里泛着冷白。她前日便是在此处撞见那只雪狐——通体白毛如堆雪，唯有尾尖一点朱红，彼时正蜷在老松下舔舐冻伤的前爪，见了人也不躲，琥珀色的眼瞳里映着她素色的僧袍，倒像是块会喘气的暖玉。
范进赶到时，松针上的霜正往下掉，砸在他青布棉袍上簌簌作响。他是被庵里的小尼拽来的，只说后坡来了队带刀的兵，马蹄子把新雪踏得稀烂，连妙玉平日里打坐的青石台都被踩出了几个黑印。
“范相公慢些，”小尼喘着气拉住他，“师父说那些人凶得很，让您别靠太近。”
范进却停不住脚。他寒窗苦读半生，虽中了举，骨子里还是怕官的，可方才远远瞥见那队官兵的甲胄，竟比府衙里的皂隶亮上三分，领头的副将腰悬虎头牌，显然不是寻常巡防。他攥紧了袖里的帕子——那是今早给妙玉送新沏的雨前茶时，她塞给他的，帕角绣着枝墨梅，针脚素净得像她的人。
转过一道山坳，松涛忽然低了下去，混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七八支松脂火把插在雪地里，焰苗被山风扯得歪歪扭扭，把官兵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范进赶紧缩到一株老梅树后，梅枝上的冰棱擦过他的脸颊，凉得刺骨。
“都给我仔细搜！”副将的声音裹着火气撞过来，他正用马鞭抽打着身边的亲兵，“昨天有人看见那畜生往这边跑了，挖地三尺也得找出来！”
亲兵们的刀鞘撞在石头上，叮当作响。范进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雪地上散落着几撮白毛，像是谁把棉絮撕碎了撒在那儿。他心里猛地一揪——那定是雪狐的毛。前日他听妙玉说，那狐狸像是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
“头儿，这荒山野岭的，找只狐狸哪那么容易？”有个年轻的兵嘟囔着，往手上哈着白气，“再说了，一只狐狸皮，怎值得咱们兴师动众的？”
“你懂个屁！”副将啐了口唾沫，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晃，照得那道刀疤像条活虫，“这不是普通的狐狸！京里来的密信说了，那畜生通体雪白，尾尖一点红，是百年难遇的灵物。王爷说了，要活的——那狐皮大衣做好了，能解圣上的寒毒！”
“圣上的寒毒？”范进的手指猛地掐进掌心。他虽在乡野，也听说过当今圣上龙体欠安，入冬后便咳得厉害，太医院的方子换了几十张也不见好。可一只狐狸的皮毛，怎会和龙体扯上关系？
“可不是嘛，”另一个官兵接口道，“听说这雪狐的皮毛里藏着暖玉髓，贴身穿着能逼出寒气。去年西域进贡过一件，圣上穿了果然舒坦了些，可惜那狐皮不够完整。这次王爷亲自下令，要整张皮子，连一根毛都不能损伤。”
火把突然“噼啪”爆了个火星，副将抬头往范进藏身的方向扫了一眼。范进吓得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梅树干，树皮上的疙瘩硌得他生疼。他看见副将腰间的箭囊里插着几支麻药箭，箭头闪着幽蓝的光——他们果然是要活的，却不是为了放生。
“往这边搜！”副将忽然扬鞭指向妙玉发现雪狐的那株老松，“雪地上有血迹！”
范进顺着他的鞭子看去，只见松树下的雪被染成了淡粉色，像极了妙玉帕子上的梅蕊。他忽然想起前日雪狐的前爪，那伤口定是又裂开了。
“范相公，咱们快走吧！”小尼在他身后发抖，“要是被发现了……”
范进却没动。他望着官兵们举着火把围向老松，忽然想起妙玉说过，那雪狐夜里会来庵后的石槽喝水，她总在槽边留些温热的米汤。他又想起自己中举那日，乡邻们拥到家门口，也是这般吵吵嚷嚷，可那时他只觉得欢喜，此刻却浑身发冷。
“找到了！”一个兵突然大喊，“在树洞里！”
范进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副将猛地拔出刀，刀身在火光里闪着冷光。紧接着，是一阵细碎的呜咽声，像小猫被踩了尾巴，却又带着股野性的倔强。
“慢点抓！”副将吼道，“伤了皮毛，仔细你们的脑袋！”
范进的手指颤抖着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妙玉给他的防身匕首，是她俗家时用的旧物。他不是什么英雄，连见了知府都要磕头，可此刻望着那团被从树洞里拖出来的白毛，望着那尾尖一点醒目的红，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烧得他发疼。
他想起妙玉捻着佛珠时说的话：“万物有灵，皆是众生。”
山风突然大了起来，火把的焰苗倒卷回去，差点烧了副将的胡须。趁着那片刻的混乱，范进猛地从梅树后冲了出去，怀里不知何时多了块从地上抄起的冻泥，狠狠砸向最近的一个兵。
“有刺客！”有人大喊。
范进却没停，他朝着那团白毛扑过去，嘴里胡乱喊着什么，连自己都听不清。他只知道，不能让他们把那狐狸带走，不能让那尾尖的红，变成一件大衣上的装饰。
松脂火把的噼啪声里，副将的怒喝、士兵的刀鞘声、雪狐的呜咽声混在一起。范进的棉袍被刀划破了一道口子，冷风灌进去，却没刚才那么冷了。他死死抱住那团颤抖的白毛，忽然觉得那琥珀色的眼瞳正望着他，像极了妙玉平日里看他的眼神——干净，又带着点悲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