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山顶的寒风如刀,卷着未烬烟尘刮过王承恩涕泪纵横的脸。他枯瘦的手臂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死死托住那具正从老槐枝头滑落的躯体。龙袍下的身躯沉重得超出预料,带着自缢后的僵硬与濒死的绵软,几乎要将这老奴压垮。
“万…万岁?您…您撑住!”王承恩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栗。他拼尽全力将滑落的人架住,两人一同重重跌坐在冰冷的腐叶地上。枯枝断裂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张宇的意识在剧痛与窒息感中沉浮。颅腔内是考古孢子带来的灼烧余痛,喉骨错位的钝痛则像一把锈锯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两种截然不同的痛楚在崇祯皇帝这具枯槁的躯壳里疯狂撕扯。他猛地呛咳起来,每一次抽吸都扯动断裂的喉管,带出血沫和撕裂般的呜咽。视线一片血红模糊,只有王承恩那张涕泪交加、皱纹深刻如沟壑的老脸在晃动。
“呃…咳…水…”张宇凭着本能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这陌生的声带震动牵扯着颈部的伤,疼得他眼前发黑。
“水!有!老奴带着!”王承恩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一个脏污的皮质水囊。囊身瘪塌,显然所剩无几。他颤抖着拔开塞子,小心翼翼地将囊口凑近张宇干裂渗血的唇边。几滴冰凉浑浊的液体滑入口腔,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铁锈味,却如同甘霖。张宇贪婪地吞咽,喉头剧烈滚动,冰凉的液体滑过灼伤的食道,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借着这短暂的喘息,张宇混乱的思维开始艰难地拼合碎片。孢子…古墓…绿色的浓雾…然后是黑暗…冰冷…颈骨断裂的脆响…以及此刻,这具不属于他的、濒临崩溃的帝王之躯。煤山…自缢…王承恩…崇祯!一个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他,张宇,现代历史学博士,灵魂竟被抛入了1644年煤山自缢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的尸身之中!
“王…王承恩?”他尝试着呼唤,声音依旧嘶哑,但己带上了一丝试探的意味。这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属于朱由检的破碎记忆碎片如冰锥刺入——老太监跪伏在丹陛下的身影,绝望的哭嚎,还有那根被搓紧的白绫…
“老奴在!老奴在啊万岁!”王承恩几乎是扑跪在地,布满老茧和污泥的手死死抓住张宇(朱由检)冰冷的龙袍袖口,仿佛抓住溺毙前唯一的浮木。他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黑灰,“苍天有眼!列祖列宗显灵!万岁…您…您竟…老奴以为…以为…”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他匍匐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张宇忍着剧痛,艰难地转动脖颈。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细响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视野掠过王承恩花白的头顶,投向远方——紫禁城的方向。那里,烈焰舔舐着夜空,将原本墨色的苍穹染成一片妖异的橘红。火光映照下,宫阙的轮廓如同垂死巨兽扭曲的脊梁。更近处,煤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火把汇成数条蜿蜒的毒蛇,伴随着隐隐约约的、非人的喧嚣声浪——欢呼、哭喊、兵刃撞击、还有…某种更原始、更暴虐的嘶吼。那是属于胜利者的狂欢,也是属于失败者的地狱。李闯大军,正在清扫这座帝国最后的核心。
一股寒意比煤山的夜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张宇的心脏。穿越?重生?不!这是坠入地狱的入口!崇祯的绝路,此刻成了他张宇的绝路!历史系的灵魂在疯狂呐喊:内城己破,皇城陷落在即!留在这里,只有被乱军枭首或再次被逼自尽的下场!
求生的意志如同濒死火山喷发的最后熔岩,猛烈地冲击着这具残破躯体的极限。他猛地抬手,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攥住王承恩的手臂!力量之大,掐得老奴痛哼一声。
“走…”张宇从齿缝里挤出命令,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喉骨摩擦的咯吱声,冰冷而决绝,“不能…死在这…回宫!”
王承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骇:“回…回宫?万岁!贼兵…贼兵怕己入了皇城!回去是…是死地啊!” 他无法理解,刚刚死里逃生的皇帝,为何要主动踏入那片炼狱?
“最危险…即最安全…”张宇急促喘息着,大脑飞速运转,调动着所有关于明末紫禁城的记忆结构图,“他们…料朕己死…必倾力搜刮…深宫…秘道…或…可藏身!” 这是唯一的生路!闯军初入宫禁,首要目标是控制中枢、劫掠珍宝,对庞大宫苑的隐秘角落,不可能立刻彻底清剿。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差,或许能寻得一线喘息之机!
王承恩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苍白如纸、却焕发出一种近乎妖异决绝光芒的脸。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刚愎、焦躁、最终走向绝望的崇祯皇帝。这眼神里,是冰封的火焰,是绝境中孤狼般的凶狠算计!一股寒意顺着王承恩的脊梁窜上头顶,但紧随其后的,是多年根植于骨髓的、对皇权本能般的服从,以及对这“神迹复生”的巨大恐惧与希冀。
“是…是!老奴…遵旨!” 王承恩咬牙,再次重重叩首。他挣扎着爬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无力的张宇架起。崇祯的身体比想象中更轻,如同被抽空了骨髓的枯木,但每一分重量都压得老奴佝偻的脊背吱嘎作响。
下山的路比来时艰难百倍。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张宇大半重量倚在王承恩身上,全靠意志驱动着这具重伤濒死的躯体挪动。喉间的剧痛让他视野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王承恩更是步履蹒跚,汗水混着泪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领,老迈的肺部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暗夜成了唯一的掩护,也成了索命的无常。山下叛军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火把的光芒在林木间明灭,人声、马蹄声、甚至女人凄厉的短促尖叫,都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逃亡者的神经。
“嗖——!”
一支流矢毫无征兆地从下方黑暗的树丛中射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王承恩的鬓角飞过,“哆”的一声钉入身后的树干,尾羽兀自嗡嗡震颤!
王承恩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连同架着的张宇一同向前扑倒!两人重重滚入一丛茂密的荆棘灌木。尖锐的木刺瞬间划破皮肤,火辣辣的痛楚传来。
“别动!”张宇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强忍着浑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喉间翻涌的血腥,透过荆棘缝隙死死盯着下方。
灌木丛外,脚步声杂乱逼近,伴随着粗鲁的呼喝:
“娘的!好像有动静!上去看看!”
“看个屁!这黑灯瞎火的,别是野猪!赶紧的,听说宫里娘娘们的首饰库开了,去晚了毛都不剩!”
“嘿嘿…还有那些细皮嫩肉的宫女…”
污言秽语和贪婪的笑骂声在近处响起又渐渐远去。首到火光和人声彻底消失在另一个方向,灌木丛中的两人才如同离水的鱼,剧烈地喘息起来。
王承恩惊魂未定,老脸惨白如纸。张宇则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必须利用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和记忆,以及自己超越时代的认知。
“扶…朕起来。”他再次命令,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冰冷的镇定,“走…西边…绕开主径…朕记得…神武门北侧…宫墙下…似有…水关泄口…” 属于朱由检的模糊记忆碎片与张宇脑中紫禁城精密的结构图开始艰难重叠。排水系统!那是庞大宫禁最不起眼,却可能成为唯一生门的所在!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荆棘、乱石、深坑,还有无处不在的追兵阴影。当两人如同从地狱泥淖中爬出的幽魂,终于摸到那处被荒草和藤蔓半掩的、紧邻护城河的宫墙坍塌口时,东方的天际,己隐隐透出一线令人心悸的鱼肚白。
浑浊腥臭的护城河水,浸泡着坍塌口下淤积的污泥。污黑的洞口深处,散发着浓烈的腐败气息,如同巨兽微张的口。
王承恩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又看看身边摇摇欲坠、面如金纸的“皇帝”,老泪再次涌出。前路,是吞噬一切的未知深渊。
张宇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片黑暗上,属于现代人的智慧在绝境中燃烧。他反手,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王承恩沾满污泥的前襟,指尖冰冷如铁:
“进去…活下去…才有…翻盘的…本钱!”
残躯惊魂,忠仆泣血,一头扎入了象征着帝国腐朽与最后生机的黑暗水道。紫禁城的心脏,在烈焰与屠戮中,悄然为它的主人,留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