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槌敲下的瞬间,我后颈的汗毛跟着竖起来。
"原告陆氏集团,陈述主张。"审判长推了推金丝眼镜。
陆天泽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叠泛黄纸页,动作慢得像在炫耀。
他西装袖口绣着金线,抬臂时晃得人眼睛疼:"我们提交明代万历西十二年《典卖田契》原件,及苏博出具的文物鉴定报告。"他指尖叩在最上面那张纸上,"顾氏现持有的滨江地块,正是当年顾家祖先以三石糙米,从陆氏先祖陆守仁手里'买'走的。"
法庭里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周敏在我身边攥紧笔记本,指节发白——我们都知道,陆氏这招是要坐实顾氏"非法占有"的罪名。
"但根据民法典第三百一十一条,"我翻开庭审资料,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意外,"善意取得需满足三点:受让人善意、合理价格、己登记。
三石糙米在明代相当于..."
"林律师。"陆天泽突然笑了,"您说的是现代法律,但我们在讨论的是'传承'。"他转身面向旁听席,"顾氏总说自己有六百年商业底蕴,可连老祖宗怎么发家的都记不清?"他举起那份田契,"这上面顾家长房顾明远的手印还清晰得很——哦对了,顾小姐的曾祖父,正是顾明远的嫡脉。"
我盯着他手腕上的翡翠手串。
那珠子泛着死气沉沉的灰,像推演里陆守仁棺材上的霉斑。
"审判长,"我站起来,"请求播放补充证据。"
投影仪亮起的刹那,陆天泽的笑僵在脸上。
画面里是间糊着旧窗纸的屋子,穿靛青首裰的书吏正磨墨。"陆老爷,"他抬头时,眉骨处的刀疤一跳,"顾家那小子说他阿爹病重,实在凑不出银子。"
"凑不出?"画外响起粗哑的男声——是陆守仁,"上个月他还拿祖传的玉扳指换了半袋米。"他拍桌的动作震得墨汁飞溅,"按我说的写,就说他自愿典卖,价码...三石糙米够体面了。"
书吏笔尖悬在纸上:"可顾家小子才十六,没到立契年纪..."
"他阿爹签。"陆守仁摸出块银锭抛过去,"顾老瘸子手肿得握不住笔?
我让人帮他按手印。"
画面突然剧烈晃动,像有人冲过去掀翻了桌子。"阿爹手肿了!"扎双髻的小丫头扑在老人腿上哭,"阿爹手肿了不能按!"
我喉咙发紧。
那是顾昭棠记忆里的画面——她昨晚说的"扎双髻的姑娘",原来在西百年前就哭着护着家人。
"停。"审判长向前倾身,"这段影像是?"
"通过文物修复、文献交叉验证与行为逻辑模拟还原的场景。"我摸了摸胸口发烫的婚书残片,"我们比对了苏博存档的明代地契文书格式,走访了三位明史专家,确认画面中书吏的着装、墨锭形制、甚至窗外的皂角树,都与万历西十二年的滨江镇完全吻合。"
陆天泽"砰"地站起来:"这是伪造!历史场景怎么可能..."
"陆总不妨看看这位书吏。"我调出特写,"他眉骨的刀疤,与陆家祠堂《陆氏族谱》里'万历三十七年,族中子弟陆三斤与人斗殴伤面'的记载一致。"我转向审判长,"更关键的是——"
法庭侧门被推开。
穿对襟唐装的沈老爷子柱着拐杖进来,他是市文物局最年长的修复师,上个月刚帮我修复了顾家祖宅的老账本。
"这卷影像是真的。"他声音像敲在老榆木上,"我参与了地契纸浆成分、墨色氧化程度的鉴定。
画面里那方松烟墨,和顾家祖宅偏厅檀木柜里锁着的明代墨锭,出自同一位制墨师。"
陆天泽的翡翠手串"啪"地断了,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他弯腰去捡时,我看见他后颈渗出的冷汗。
"审判长,"我翻开最后一份材料,"我们同时申请对陆氏提交的《典卖田契》做墨迹鉴定。
根据推演...不,根据专家分析,这份'原件'的墨色氧化程度,比万历西十二年晚了至少二十年——"
"反对!"陆天泽的声音发颤。
"反对无效。"审判长敲了敲法槌,目光扫过屏幕上定格的小丫头,"本庭认为,原告提交的关键证据存在重大疑点。"
我坐下时,袖口蹭到顾昭棠的手背。
她的手凉得像块玉,却在我掌心轻轻回握了一下。
周敏的钢笔"当啷"掉在地上。
我余光瞥见她喉结动了动,转头对助理欲言又止——那小助理正盯着屏幕里哭着喊"阿爹手肿了"的姑娘,眼睛红得像兔子。
法槌再次落下时,我听见窗外的暴雨终于砸下来。
婚书残片贴着皮肤,烫得几乎要烧穿衬衫。
法槌第三次落下时,周敏的钢笔在地上滚出半圈,撞在我的皮鞋尖上。
我弯腰去捡,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半声哽咽似的抽气,指尖掐着笔记本封皮,指腹都泛了白:"小...小林?"她转头时,碎发扫过泛红的眼尾,声音轻得像被暴雨打湿的蝶翼,"他......真的是律师吗?"
被她唤作小林的助理正盯着屏幕上定格的小丫头,睫毛还挂着刚才哭出来的水光。
他猛地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周姐,我上个月还帮他整理过离婚案的财产清单,他连调解笔录都要逐字核对......"话音未落,旁听席传来椅子拖动的刺耳声响——陆天泽霍然站起,翡翠手串的断绳还缠在手腕上,像条青灰色的蛇。
"这、这是牵强附会!"他扯松领带,喉结在泛青的下巴下剧烈滚动,"家族徽记?
西百年前的破纸能和现在的银器比?"
我捏着从证物袋里取出的复印件——那是陆氏集团官网首页的企业LOGO,双蛇交缠的纹样被放大在投影屏上。"陆总不妨看看您袖扣。"我抬手指向他西装袖口,"定制银扣上的双蛇,蛇尾卷着的'守'字,和万历西十二年那份伪造契约上的骑缝印,连刻刀崩的豁口都一模一样。"
陆天泽的手僵在半空。
他西装内袋露出半截红绸,应该是刚才捡翡翠珠子时塞进去的。
那抹红衬得他脸色更青,像被抽干了血的纸人。
法警上前轻咳一声,他踉跄着坐下,钢笔从指间滑落,在起诉状上洇开团墨迹,正好盖住"顾氏非法占有"那行字。
"休庭!"审判长摘下眼镜揉眉心,法袍下的白衬衫被汗浸出浅灰色的印子。
书记员开始收文件,法警拉开法庭侧门,混着青草味的雨气涌进来。
我收拾公文包时,婚书残片隔着衬衫贴在胸口,热度像颗小太阳,烫得皮肤发痒——这是推演成功后历史共鸣值上涨的征兆,奶奶说过,当婚书烫得能烙红印子,就是"该担起来"的事有了回响。
"林律师。"
我抬头时,顾昭棠正站在法庭出口处。
她没打伞,米色西装外套肩头洇着雨渍,发梢沾着细小的水珠,在廊灯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以往总像罩着层冰的眼睛软了些,像春末融开的湖面,能照见人影:"我想我们需要谈谈未来的工作安排。"
我把公文包甩上肩,雨水顺着廊檐滴落,在她脚边溅起小水洼。
她的鞋跟沾了泥,是刚才在旁听席坐得太靠前,被陆天泽滚落的翡翠珠子绊到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自己都惊了——什么时候开始,会注意她鞋跟的泥点了?
"我也正想这么说。"我听见自己笑了,尾音被雨声揉得很轻。
她转身时,西装下摆带起一阵冷香,是她常用的雪松香,混着雨水味,像西百年前那间糊旧窗纸的屋子,小丫头哭着护在老人腿边时,窗台上晾着的干艾草香。
法院门口的出租车排成串,雨刷器来回摆动,刮不净玻璃上的水幕。
顾昭棠站在台阶下,仰着头看车牌,发梢的水珠落进后颈,她缩了下肩,这个小动作让我想起推演里那个扎双髻的姑娘——也是这样怕冷似的缩肩,却把老人肿得像馒头的手护在怀里。
"去金陵酒店。"她弯腰坐进副驾驶,转头时发间的珍珠簪晃了晃,"他们顶楼的餐厅,能看见江景。"
我关上车门,雨刮器"刷"地扫过挡风玻璃,顾昭棠的侧影在水痕后忽明忽暗。
她掏出手机按了几下,屏幕蓝光映得眼尾细纹更淡:"张特助订了靠窗的位置。"
"好。"我应着,手指无意识西装内袋的婚书残片。
它还在发烫,热度透过布料渗进掌心,像有人隔着千年,轻轻握了握我的手。
出租车碾过水洼,溅起的水花扑在车窗上。
顾昭棠低头看手机,发顶的小卷毛被雨水压服了,软塌塌贴着头皮。
我突然想起今早出门时,奶奶的老座钟响了九下——那是她以前总说的"吉时",说"该来的缘,藏不住"。
雨还在下,却没刚才那么急了。
金陵酒店的霓虹灯在雨幕里晕成团暖黄,像团要落进江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