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一枚晶莹的水珠顺着太极殿高大琉璃瓦的飞檐滴落,砸在殿前石阶未扫净的薄雪上,洇开一小点刺眼的深色。殿内,青铜兽首香炉吞吐的沉水香如同被冻结的雾霭,粘稠得令人窒息。御阶下,百官鹄立,空气凝固得能听见朝服窸窣下无数颗心脏在疯狂撞击胸腔的闷响。
“陛下!”
礼部侍郎、清河崔氏旁支崔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划破沉寂。他双手捧着一卷展开的黄麻纸,上面密密匝匝盖满了大大小小的朱红印章和乌墨手印,如同一片吸饱了血的海葵触手。
“长安东西市七百二十西行、京兆府一百单八坊宿老里正、并州二十七郡士庶万民……”他声调抑扬顿挫,字字如颂圣言,“同感陛下恤民之心,泽被万方!然——”
尾音猛地一转!如同琴弦崩断!
“今岁关中大寒!河朔冰封!漕运断绝!南北不畅!此乃天灾示警!怎可再因修缮重建之事!驱民于霜雪?耗粮秣于砖石?!”
他声音陡然尖锐,如同控诉!手指却稳稳指向殿外那三口静静矗立、在窗棂透入的微光下依旧散发着金属寒芒的银箱:
“此银!皆为民脂民膏!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当储之于官仓!备不时之需!岂能为建屋造舍之虚名!空耗国本!惹天怒人怨?!”
“臣附议!”一道沉稳洪亮的声音随即跟上,如同重鼓敲打心房。户部度支司郎中、太原王氏门生王珪踏前一步,他手中捧着的是另一样“证物”——一份摊开的、字迹密密麻麻的户部度支司粮秣损耗详册。
“京畿官仓!现存粟米仅余平日常备三成!长安、万年两县存粮!更不足一月之数!非户部懈惰!实乃天灾冰封!漕粮全阻!若按此前补偿抚恤诏令……”
他声音陡然沉重悲怆:
“则军卒将无粮!饥民将无赈!官衙将断炊!此非臣虚言!此乃昨日万年县尉冒死开仓放粮后……饥民为争半斗陈米……踩踏至死十七人!!血案!!此为天意示警也!!”
嗡——!
大殿瞬间掀起一股低沉的骚动!无数道惊骇、质疑、恐慌的目光投向那册文书!投向王珪那张沉痛的脸!投向殿外那些冰冷的银箱!如同在看一把架在整个长安脖子上的钢刀!
“臣——亦有本!” 御史中丞、范阳卢氏子弟卢延祚紧接出列!他并未捧任何卷宗!只高举着一根用白麻布粗糙裹着的、染着暗褐色血迹的木棍!
“此为万年县市口告示牌旁……一老妇泣血所举!”他声音颤抖,饱含“不忍言”的悲愤:
“其子……拆屋运石时失足坠亡!妻告状无门!于告示牌前日夜哭嚎!不识牌上告慰‘恩恤’半字!官衙冷视!吏员推诿!最后……竟自挂于牌下!遗孤手持此棍!击牌泣血!叩问……圣人大道……何在??”
他猛地扬手!将棍狠狠掷于光洁冰冷的金砖地面!
“砰!”一声闷响!那根沾血的木棍在众目睽睽之下滚动!露出末端几颗被刮擦歪扭、如同幼童涂鸦的、粗大的“死”字刻痕!触目惊心!
三重炮响!
天灾示警!
仓廪空虚!
血案民怨!
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如同巨蟒!层层缠绕!死死勒在那些银箱之上!勒在李世民那道慷慨激昂的诏令之上!勒在他身为帝王的权柄咽喉之上!
李世民端坐龙椅,身体如同凝固的玄铁。龙目深处,有惊愕,有翻腾的巨浪!更有一种被毒蛇锁住命门般彻骨的寒意!昨日,这三口银箱还是他扭转乾坤、暖化寒骨的利器!今日!在这三重连环炮响下!竟成了烫手山芋!成了天灾人祸的祸首!成了悬在满城人头上的利剑!
那一道道看似忠心恳切、沉痛悲悯的面孔背后,那双双或温雅、或沉痛、或激愤的眼睛深处!他看见的,是五姓七望!联合铸就的一座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巨城!这座城!用它遍布天下的粮行、钱柜、仓廪、河道、舆论喉舌!用这些精心炮制、真假混杂、触目惊心的“铁证”!彻底!锁死了长安的脉管!
他深知漕运是真受阻!灾情是真严峻!但这“断粮”?这“踩踏”?这“不识告示”?恐怕早就如同排好的剧本!只待他龙椅上的诏令一出!立刻引爆!让他进退维谷!让他亲手搬起的千斤巨石,狠狠砸向他自己的脚背!
“臣等万死!恳请陛下——!”
吏部侍郎郑玄意(代表荥阳郑氏)终于出列!他没有慷慨激昂!只是平静地、深深地、躬身到极致!声音带着一种“挽狂澜于既倒”的沉重担当:
“为江山社稷计!为万民福祉计!暂罢此乱命!收银回库!存粮备荒!抚恤暂缓!待天灾缓过!冰雪消融!舆情稍安!再从长……计议!”
“臣——附议!”
“臣——附议!”
“恳请陛下——三思!”
阶下!
崔琰!王珪!卢延祚!郑玄意!以及他们身后……数百名或五姓旁支、或门生故吏、或己被恐惧和门阀无形威压慑服的普通官员!
如同涨潮的浊浪!
一浪!高过一浪!
躬身!
叩拜!
无数脊背汇成的沉重阴影!如同倾塌的山峦!朝着御座上的身影!覆压而来!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水!浸泡着整座大殿!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威压达到顶点之时!
“陛下——!!!”
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狂吼!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猛地从武将队列末端炸开!
尉迟敬德!
他再也按捺不住!巨熊般的身躯猛地踏前一步!虬髯怒张!双目赤红!那件被刀劈斧砍得甲叶翻卷、还沾着突厥人脑浆的破烂明光铠在朝服锦绣中显得如此突兀狰狞!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指猛地指向那群跪拜的文臣!指向那几份“血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崔琰脸上!
“放屁——!!”声音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全是放你娘的狗屁——!!”
“我尉迟敬德!亲眼看着秦都部署!带着九十八条汉子的命!在二十万突厥崽子堆里杀进杀出!骨头都碎成了渣!吐出的血能灌满渭水!才他妈换来这点银子!换来这点让死了兄弟的娘、没了汉子的寡妇能裹上袄的抚恤!”
他声音带着哭腔和野兽般的暴戾!如同烧红的铁锤砸在冰面上!
“你们这些穿绸子舔笔杆子的王八羔子!就他娘的拿这些鬼画符!拿几个捏造的血手印!就想把这些兄弟拿命换的油盐钱!给老子锁回库里去生锈?!做梦——!!!”
“尉迟!住口!”李靖声音如同寒铁摩擦!一把扯住尉迟敬德几乎要冲出去的胳膊!眼神却同样冰冷如同万载玄冰!扫过那群跪拜的身影!他知道尉迟的莽撞于事无补!但他更清楚!这汹汹“人祸”!比昨日突厥铁骑更凶险万倍!它锁住的!是整个帝国的气血!
朝堂上一片死寂!只剩下尉迟敬德粗重的喘息和铠甲摩擦的金铁声!无数道或惊惧、或愤怒、或复杂的目光在他那身浴血残甲与文臣们锦绣朝服之间来回扫射!
李世民依旧沉默着!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山!但那笼在袍袖下、扶着龙椅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己然捏得——惨白!如同浸透寒髓的白玉!冰冷!刺骨!没有一丝血色!
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没有看任何人!没有看那群俯身的门阀代言人!也没有看暴怒的尉迟敬德!更没看脚下金砖上那根染血棍子和翻滚过的冰冷印记!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
穿越嘈杂!
穿越跪拜的身影!
穿越宫殿厚重的琉璃门!
死死!死死地!
钉在那三口银光森森的箱子上!
仿佛在看着一座冰冷的门阀铸就的牢笼!
正!缓缓落下!封死!
锁住长安!
锁住那刚刚因血与火凝聚起的一丝——热气!
和……
更远处!
寒玉阁中!
一缕!
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的……
……白气!
终于。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
李世民的下颚!极其轻微!却沉重如同推起千斤巨石般!
一点!
一点!
地点了一下。
唇齿间。
挤出一个干涩、冰寒、仿佛裹着万年霜雪颗粒的字眼:
“……准。”
声音不大。
却如同冰河决堤!
轰然!
撞碎了满殿的喧嚣!
也撞碎了……
某些刚刚凝聚起来的……
……东西!
殿外。
朔风如刀。
卷着细雪。
抽打在紧闭的城门和坊墙上。
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呻吟。
如同这座被无形巨锁封死的城池。
沉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