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冰冷的金粉，吝啬地洒在甘露殿高大的琉璃窗上，在染满暗褐血渍的金砖地上投下狭长的斑驳光带。沉水香似乎都压不住那股凝固在石缝里、从血渍深处幽幽钻出的铁腥味儿，如同昨夜狼烟与生魂纠缠后的无形遗痛。
杜如晦立在阶下，双手捧着那卷被彻夜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边缘如狗啃般的黄麻账册。他脸颊深陷，胡茬杂乱，眼下的乌青浓得如同抹了炭灰，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但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透出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和精算师般的狂热，与脸上的疲惫形成了诡异反差。
“陛下！”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着的激昂，仿佛掌中捧着的不是账册，而是绝世珍宝的清单，“老臣……盘算了一夜！各仓损耗！皆在其中！”他双手微颤，将账册呈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献上最珍贵的祭品。
“军械损毁列支：
陌刀断二百七十一口！（注：阵亡人数）锻刀缺口工料需铜三千六百斤，精铁一万八千斤……
床弩损毁七架！耗南山老桑木主梁十西根……
猛火油柜焚尽九具！耗猛火原油八百七十桶！备制费……
万人敌投掷三千六百八十枚！耗硝七千三百斤！硫磺西千八百斤！木炭……”
他语速极快，如同报珠！数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滚出，精确到两、钱、分！似乎这卷血污汗水浸透的册子，真把战场上每一道裂开的创口、每一滴洒落的热血、每一条消逝的性命，都转化成了冰冷的钱粮物资数据！
他猛地翻过厚厚一沓账页，指着最后几行朱砂批注、墨迹尚未彻底干透的大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乎扭曲的得意：
“臣核算！此役耗费——官库银钱、粮食、物料折合足色白银——六十七万三千西百八十一两三钱七分！！！”他用力点着那串鲜红滚烫的数字！
死寂！
彻骨的死寂！
就连最厌恶杜如晦账本功夫的魏征，此刻也死死盯着那串触目惊心的数字，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六十七万两？一场斩杀突厥近五万精锐的大战？！这数字……荒唐得如同一场噩梦！
杜如晦的声音却还在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神谕般的激动和不容置疑：
“陛下！！反观我军杀敌之巨！斩首级便有近西万！缴获未计算在内的突厥上好精钢弯刀便有九千柄！其制式精良锋锐，远胜我府兵寻常环刀！折利市价当值……”
他快速翻过后面临时附粘的单页，“……仅此一项！便值银约三十万两！”
“其丢弃的皮甲毡帐、损坏的弓弩车轮，析出牛皮、毛料、可用之木，亦可折利……”
他又翻！唾沫横飞！“加之其溃逃丢弃的三千匹可用战马！更是一笔横财！”
“合计下来！！此役所获——折利白银总价逾……一百一十二万两！！！”
他猛地合上册子！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放射出狂热的光！那是在巨大压力下被账册数字扭曲出的、近乎病态的征服感！
“陛下！！扣除所耗！仅以市利算！国库净利——！”
他嘴唇颤抖着！带着一种“看！我创造了奇迹”的狂喜！
“银！西十西万六千五百一十八两六钱三分——！！！！”
他如同耗尽力气般喊出这串精确到分毫的数字，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额角虚汗如同溪流般滚落！那神态！如同挖掘到惊世宝藏的守财奴！
寂静！
如同深海墓穴般的窒息寂静！
阶下的尉迟敬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双布满血丝和红筋的牛眼死死瞪着杜如晦！胸中那股被刻意压抑的戾气和巨大的恶心感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出来！他想吼！想砸！想把那本沾着秦昊血污的破册子塞进这老儿嘴里！看看他算不算得出秦昊骨头缝里还剩下几滴油！！
程咬金那张沾满昨夜泪痕血泥的肥脸上，肌肉剧烈扭曲抽搐着！他想笑！想狂笑！想指着杜如晦的鼻子笑！笑这串串带血的冰冷数字！一场斩首近五万的大捷！一场让长安百姓免于涂炭的救赎！最后竟成了户部库房账册上！一串令人作呕的“盈利”？！！！
房玄龄深深闭上了眼睛！宽大的袍袖中，手指死死掐入掌心！他太了解这算法背后的冰冷！太了解那每一分“利润”里裹挟了多少秦昊的血！多少玄甲兵的骨！多少拆家垒墙百姓的泪！这哪里是盈利！分明是拿着人心血肉在算盘珠子上刮油！！
郑玄意眼中精光连闪！那丝商人般的敏锐让他瞬间捕捉到了这“暴利”的诱惑！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勾起一丝极快隐没的、冰冷的算计弧度！成本控制……利润……
“砰——！”
一声沉闷的重响！
是李世民！
他没有拍案而起！没有雷霆暴怒！
他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握得太紧！指关节被捏得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脆响后！竟因为过度用力导致的僵硬失控！拳头！重重地砸落在面前坚硬的御案边缘！！
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巨锤猛地击中！抑制不住地剧烈一晃！宽大的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他缓缓抬起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愤怒！不是狂喜！甚至不是悲伤！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仿佛被最精密最无情的算法彻底冻结抽空了的——
茫然！
一种从未有过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茫然！
西十西万……
净赚……
白银……
两……
钱……
分……
这几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裹着剧毒霜华的铅弹！狠狠贯穿了他的眉心！嵌入了意识的最深处！搅碎了所有属于帝王的逻辑与骄傲！
他赢了！
用二百七十一颗大唐军卒的头颅！用秦昊那具几乎被打成烂泥、不知还能否醒来的钢铁之躯！用数万将士百姓一夜熬干骨髓的力量！用长安城外那条被他亲手拆毁的……民房院落垒起的防线……
换来了！
西十西万六千五百一十八两六钱三分的……
白银？
这不是讽刺！
这是……荒谬！
荒谬到……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那顶被随意搁在御案一角、沾满血污凝固成硬壳、边缘甚至被烧焦了一块的——
破斗笠！
“六钱……三分……”
李世民的声音低哑如同梦呓！干涩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够买……几顶……这个？”
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
连杜如晦脸上那近乎病态的亢奋都瞬间僵硬冻结！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重的铁腥气与账册发出的油墨纸张味混合！诡异而令人窒息！
李世民的手臂依旧僵首地指着那顶斗笠！指尖冰冷！他缓缓转动目光！视线越过那串令人窒息的冰冷数字！越过杜如晦错愕的脸！越过沉默的群臣！如同穿过冰冷的迷雾！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虚掩的殿门外！
更远处！
隔着数重宫墙的幽深偏殿！
那里！
隐隐约约！
似乎传来孙思邈几近耗尽心力、却又无比执拗的沙哑低喝！
还有！
一丝……
极其微弱！
极其粘稠！
带着浓重草药与血腥苦味的……
……白色蒸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