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知被两个青衣小厮引着，穿过相府那九曲回环的雕梁画栋。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水磨金砖，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奇花异草，假山流水点缀其间，处处透着百年簪缨世家的底蕴与奢靡。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清雅的气息，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格格不入。
他低垂着眼睑，姿态谦恭，步履沉稳。偶尔抬眸，目光极快地在周遭亭台楼阁、守卫布置上掠过，那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似有寒潭漩涡，转瞬即逝，不留痕迹。引路的小厮只当他被相府的富贵气象震慑，不敢多看，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对寒门书生的轻视。
“这边请，陆…师傅。”小厮在称呼上略一停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您的住处就在后厨院旁边的西厢耳房，离小姐的‘漱玉阁’不远，方便伺候。”
“有劳。”陆行知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
西厢耳房不大，陈设简单，但胜在干净整洁，一床一桌一椅，窗明几净。推开后窗，正对着一个不大的天井，能看到后厨院忙碌的人影和袅袅升起的烟火气。位置便利，却也意味着嘈杂和随时可能的差遣。
他刚放下自己那个简单的粗布包裹，门便被叩响了。
“陆师傅？”是管家林福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客气，“小姐吩咐了，晚膳还是粥，要清淡爽口，但滋味不能寡淡。酉时初刻，请送到漱玉阁小厅。这是府里的规矩，以后小姐的三餐，都由您亲自送去。” 林福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这是阿贵，暂时拨给您打下手，需要什么食材，吩咐他去库房领便是。”
“福管家放心，在下省得。”陆行知微微躬身。
林福点点头，又打量了他一眼：“小姐脾胃金贵，入口的东西，务必干净、用心。陆师傅好自为之。” 话里带着敲打的意味。
待林福离开，陆行知走到那张简易的木桌旁坐下。桌上己备好了文房西宝，纸是上好的宣纸，墨锭细腻，散发着松烟香。他沉默片刻，取过一张纸，提笔蘸墨，手腕悬停，笔尖凝聚的墨珠将落未落。
当归。
他的笔尖最终落下，写的却是这两个字。字迹清瘦峻拔，力透纸背。
那个隔着朦胧纱帘的冰冷质问，犹在耳边。
“你下了什么？”
那瞬间穿透而来的审视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剥开他所有的伪装。这位相府千金，远不止表面骄纵那么简单。她敏锐得可怕，尤其是对药材。
他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在“当归”二字上划过。药量，他确信控制得极其精微，只取其“温润通达”之意，绝无半分毒性或不适。寻常人，甚至普通医者，都绝难尝出。可她，仅仅一口，便捕捉到了那丝潜藏的甘苦。
是天赋异禀的味觉？还是…深藏不露的医术？
陆行知的眼神沉了沉。看来，这相府的水，比他预想的更深。而这位沈小姐，或许会成为计划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漱玉阁内，药香浮动。
林婉坐在柏木长案前，面前的粗陶药罐己被移开。案上，摊着几张素笺，上面正是陆行知熬的那碗粥的方子，被她用簪花小楷细细誊写下来。
“白米半升（选用当年新粳，淘洗至水清），泉水三升（需活水，澄澈无杂），菜心三片（取最内层鹅黄嫩叶），老姜三丝（去皮，细若发丝），当归…微量（研磨极细粉，取其意，约米粒十分之一）。”
她指尖点着“当归”二字，秀眉微蹙。旁边放着一只小玉杵臼，里面残留着些许棕黄色粉末，正是她亲手研磨的当归。她取过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挑起几乎肉眼难辨的一小撮粉末，放入口中。
苦涩，纯粹的药材苦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带着当归特有的微辛回甘。
她又取过另一只干净的薄胎瓷碗，里面盛着一点从昨晚剩下的粥里仔细滤出的、极淡的汤水。她滴入一滴透明的药水——这是她自制的显色剂，对某些特定药材成分敏感。
汤水没有任何颜色变化。
林婉的眉头蹙得更紧。没有异常反应，说明粥里的当归含量确实微乎其微，甚至低于显色剂的感知下限。他说的“取其意而不取其力”，竟是真的。可昨夜喉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干痒，在喝了那粥后，确实舒缓了。
这需要何等精准的控制力？不仅是对药性的理解炉火纯青，更是对火候、食材融合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小姐，”白芷端着一盏刚沏好的茉莉香片进来，看到她对着方子出神，忍不住道，“您还在想那粥呢？那厨子…胆子也太大了些，竟敢私自用药！就算没毒，万一不合小姐体质…”
林婉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他说的症状，分毫不差。”她抿了一口茶，茉莉的清香压下口中残留的药苦，“连我自己都未曾在意那点夜咳。”
“那…那也是他瞎蒙的！”白芷撇撇嘴，“小姐金枝玉叶，他一个厨子懂什么医理药理？不过是碰巧罢了！”
“碰巧？”林婉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在“当归”二字上，“碰巧能精准把握药量，多一分则苦味显，药性过；少一分则效用无？碰巧能将这微量的药粉，完美融入粥中，不露痕迹？”她抬起眼，眸色深了几分，“白芷，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碰巧。此人，绝非普通厨子那么简单。”
白芷被问住了，呐呐道：“那…那小姐为何还留他？”
“为何不留？”林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近乎冰冷的弧度，像初春尚未化尽的薄冰，“我倒要看看，他这身本事，藏了多少东西。留他在眼皮底下，总好过放在暗处琢磨不透。吩咐下去，他的行动范围，仅限后厨院、西厢耳房和通往漱玉阁的固定路径。其余地方，尤其是前院书房一带，严禁靠近。让林福的人，眼睛都给我放亮些。”
“是，小姐！”白芷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还有，”林婉目光转向窗外，天色己近黄昏，“晚膳还是粥。让他做。告诉他，我今日口中乏味，想要些…不一样的味道。” 她特意在“不一样”三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