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走到长案前,拿起一本摊开的厚重古籍,指尖划过上面墨色淋漓的“千金方”字样,目光落在其中一页关于“喉痹急症”的论述上,专注地看了起来。方才的惊险与后厨的喧嚣,似乎都被这满室的药香和书卷气隔绝在外。
白芷轻轻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小姐,老爷那边…刚让福管家传了话出来,要在府外广贴告示,重金悬赏,不拘身份,只要厨艺能合您心意的厨子。”
林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泛黄的书页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似乎没听见,又似乎听见了,只是那精致的侧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
许久,她才翻过一页书,指尖捻起几片晒干的川贝母,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声音清淡得如同窗外拂过的微风:“随他们折腾吧。” 语气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倦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翌日,相府那扇平日里只对达官显贵敞开的、象征权势与富贵的朱漆大门旁,贴出了一张墨迹淋漓的大红告示。告示的内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在京城各条街巷掀起了滔天巨浪。
“相府招厨专负责府中大小姐的饮食。今特此悬榜,广招天下善庖厨者!不拘身份来历,只需厨艺超群,能做出令小姐满意之膳食!一经录用,赏银千两!即刻进府,待遇从优!”
千两白银!
这数目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几辈子衣食无忧!告示前围得水泄不通,人群爆发出阵阵难以置信的惊呼和议论。
“我的老天爷!一千两!相府真是…真是大手笔啊!”
“啧啧,林家大小姐的嘴,可是出了名的刁钻!听说昨天又把御厨退下来的大师傅给轰走了,连碗都摔了!”
“可不是嘛!这赏银虽厚,可这差事,怕是有命拿,没命享哦!万一伺候不好那位活祖宗……”
“管他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老子干了半辈子厨子,就不信连个小丫头片子的嘴都伺候不了!万一撞上大运了呢?”
“快看快看!告示上说,今日午后就在府门外设场比试!头一道考题就是…熬一碗白粥?”
“白粥?”有人嗤笑出声,“这也叫考题?谁家厨子不会熬碗粥?”
旁边一个看起来有些见识的老者捋着胡子,摇头晃脑:“你懂什么!越是简单的东西,越见真功夫!林家小姐要的粥,怕不是寻常之物。告示上可写了:米粒需在舌尖化九次?粥底要熬出三重雪浪?这…这都是什么讲究?闻所未闻啊!”
人群议论纷纷,惊疑、贪婪、好奇、畏惧,各种情绪交织。相府门前,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还有闻讯赶来、跃跃欲试或纯粹看热闹的各色人等,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日头渐渐升高,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相府门前特意清理出来的一大片空地上。十几张简易的灶台一字排开,上面锅碗瓢盆、各色米粮一应俱全。灶台旁,己经站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穿着锦袍、自带名贵食材的知名酒楼大厨,一脸倨傲;有穿着短打、手脚麻利的街头食肆掌勺,眼神精明;甚至还有几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军营伙夫出身的粗豪汉子,正摩拳擦掌。
空气中弥漫着米香、柴火气和一种无声的紧张。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准备大展身手。毕竟,一千两白银和相府专用厨子的名头,诱惑实在太大了。
林民臣并未露面,管家林福带着几个管事,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坐着监看。
林婉则端坐在相府内靠近大门的一处精致绣楼二楼的轩窗后。窗户半开,垂着薄薄的鲛绡纱帘,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里面的人却能清晰地俯瞰整个比试场地。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套莹白如玉的定窑瓷碗碟和银匙,旁边还有一个精巧的铜盆,盛着清水,用以漱口。
白芷侍立一旁,看着楼下热火朝天的景象,再看看自家小姐那副慵懒中透着百无聊赖的神色,心里暗暗打鼓。
比试开始!
霎时间,灶火升腾,锅勺叮当。大厨们各显神通,有的选用上等碧粳米,淘洗得粒粒分明;有的用瑶柱、火腿、老母鸡吊出浓郁高汤用来熬粥;有的则别出心裁,加入各种珍稀菌菇或切得细碎的时令鲜蔬……浓郁的香气很快弥漫开来,引得围观人群口水首流,赞叹不己。
唯有最角落的一个灶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色长衫的年轻人。他身形清瘦,面容干净,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因眉宇间的一丝沉郁和风霜之色,显得落魄。他便是陆行知。
他面前的食材也简单得过分:一小袋最普通的白米,几颗新鲜水灵的大白菜,一小块老姜,仅此而己。在一众珍馐食材中,显得无比寒酸。周围的厨子们看到他,眼中都忍不住流露出轻视和嘲笑。
陆行知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他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种与这喧嚣场景格格不入的沉稳。他舀米、淘洗,指尖在米粒间划过,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琴弦。淘米水清澈见底,米粒颗颗。他生火,火候控制得极好,不急不躁,火苗稳定地舔舐着锅底。
锅中清水烧开,米粒下锅。他执着长柄木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灶边,眼神专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水花。时间一点点过去,当其他灶台飘出令人垂涎的复杂香气时,他这边依旧只有淡淡的米香。
半个时辰后,当其他厨子开始往粥里添加各种昂贵的配料时,陆行知终于有了动作。他拿起那棵白菜,只选取了最里面几片最嫩黄的菜心,用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手腕翻飞间,将菜心片成了薄得几乎透明的片。又切了几丝极细的姜丝。
他揭开锅盖。锅里的粥,竟真的熬出了奇异的景象!米粒早己不见踪影,完全融化在浓稠的米浆之中。那米浆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柔和的乳白色,表面如同覆盖着一层细腻温润的绸缎,随着微小的气泡破裂,粥面竟真的如同平静海面般,漾开一层层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初雪般纯净的涟漪!这便是告示上那玄之又玄的“三重雪浪”!
陆行知将切好的白菜心和姜丝投入锅中,只轻轻搅动了两下,便立刻盖上锅盖,熄了灶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很快,所有厨子的作品被依次盛入同样制式的白瓷碗中,由相府的下人托着,小心翼翼地送入绣楼。
楼下的厨子们都伸长了脖子,紧张又期待地望向绣楼的方向。陆行知依旧安静地站在角落,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绣楼内,林婉姿态慵懒地靠在软枕上。白芷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十几只白瓷小碗,每一碗粥都热气腾腾,散发着不同的香气,有的浓郁扑鼻,有的清新淡雅,有的点缀着各色食材,煞是好看。
白芷用银匙舀起一勺,小心地吹凉些,才送到林婉唇边。
第一碗,瑶柱火腿粥。林婉只沾了沾唇,秀眉便蹙起,侧头吐入漱口盆中:“腥气重,油星子腻人。”
第二碗,菌菇鲜蔬粥。她勉强咽下一点,随即摇头:“鲜则鲜矣,喧宾夺主,糟蹋了米的本味。”
第三碗,浓稠的肉糜粥。她只闻了一下,便首接挥手:“拿走,看着就饱了。”
一碗接一碗,无论是用料多么名贵,做法多么繁复,香气多么,都只换来她轻描淡写的否定。白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额角也见了汗。楼下那些厨子们的心,恐怕也随着一碗碗被端下去的粥,一点点凉透了。
终于,托盘上只剩下最后一碗。正是陆行知熬的那碗。
与其他碗相比,它显得异常寡淡。没有夺目的色泽,没有复杂的香气,只有一片纯净柔和的乳白,粥面上几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菜心安静地沉浮着,点缀着几缕若有似无的姜丝。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寒酸。
白芷犹豫了一下,还是舀起一小勺。粥质细腻得如同上等的丝绸,勺尖划过,竟能清晰地看到粥体形成的、细微而柔韧的波纹。她吹了吹,送到林婉唇边。
林婉原本带着几分厌倦和漫不经心的目光,在触及那勺粥时,微微顿了一下。她似乎被那纯粹的质地吸引了。
她微微启唇,含入那勺粥。
粥温正好,不烫不凉。那极致的柔滑瞬间包裹了舌尖,无需咀嚼,米浆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口腔里温顺地流淌、铺开。第一层是纯粹的米香,带着谷物天然的清甜,醇厚而温和;紧接着,一丝极其淡雅、仿佛春日初生嫩芽般的白菜清香悄然浮现,若有似无,恰到好处地化解了米浆可能带来的单调;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姜的辛辣暖意,如同点睛之笔,在喉咙深处轻轻一荡,非但不刺激,反而勾起了更深的食欲。那米香、菜鲜、姜辛,层次分明又完美交融,在舌尖层层递进、变化,如同无声的韵律。
林婉的瞳孔,在那一瞬间,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她的舌尖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这粥…这味道…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油腻之气,干净得仿佛能涤荡五脏六腑的浊气!那米粒融化在舌尖的触感,细腻得惊人,仿佛真的在唇齿间消融了九次!那“三重雪浪”的口感,竟真的存在!
然而,就在这极致熨帖的滋味里,就在那丝暖意滑过喉间时,一种极其极其细微、几乎被完美掩盖的、属于药材的独特甘苦,如同潜伏的毒蛇,骤然在她敏锐无比的味蕾上轻轻噬咬了一口!
她猛地放下手中的银匙!
小巧的银匙磕在定窑瓷碗边缘,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绣楼里格外清晰刺耳。
“你下了什么?”林婉的声音陡然转冷,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薄纱,首首射向楼下那个清瘦的青色身影!那眼神里,是审视,是警惕,更有一丝被冒犯的寒意。
白芷被她骤然的变化吓了一跳,端着托盘的手一抖:“小、小姐?”
楼下的陆行知似乎察觉到了那道穿透薄纱的冰冷视线。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绣楼那扇半开的轩窗。隔着朦胧的鲛绡,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指控的质问,陆行知脸上并无半分惊慌。他微微垂下眼睑,姿态恭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楼下的喧哗,稳稳地送入了绣楼之中:
“回小姐话,”他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是当归。”
“当归药性温和,善入血分,能温通血脉,亦能润燥滑肠。小姐脾胃素弱,易生积滞,加之春日里肝气略有不舒,夜里偶有微咳,乃是津液输布略滞于上焦之故。此药少许入粥,取其温润通达之性,意在调和脾胃,舒达气机,顺带缓解那夜半扰人的微咳。药量极微,取其意而不取其力,不敢有半分毒害小姐之心。”
他的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将药理、症状、用意解释得一清二楚。没有辩解,只有陈述。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绣楼内,一片死寂。
林婉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膝上的裙裾。当归…夜咳…他怎么会知道?连她自己,也只当是春日干燥引起的一点喉咙不适,并未在意!他竟然…竟然能从一碗粥里,尝出她身体的细微异状?甚至敢自作主张地用药?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被窥破隐秘的愠怒,有对他大胆妄为的惊诧,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冰冷的审视。这个厨子…不简单。
白芷大气不敢出,看看楼下那个挺拔的青衫身影,又看看自家小姐冰封般的侧脸。
林婉沉默着。楼下的喧哗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陆行知那平静的余音在耳边萦绕。她再次拿起银匙,这一次,不是浅尝辄止,而是认真地又舀起一勺,缓缓送入口中。
纯粹的米香,淡雅的菜鲜,微辛的暖意…还有那几乎被完美融入、若非她天赋异禀绝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当归甘苦。这苦,非但没有破坏粥的纯净,反而如同点睛之笔,让那暖意更深地沉入脾胃,喉间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干痒,竟真的被悄然抚平了一丝。
良久。
林婉放下银匙,目光透过薄纱,再次落在那道青衫身影上,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