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入殓室的。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脚冰冷,连呼吸都带着一种滞涩感。
阮疏月……清梧……她最后那个微笑,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然后在他身体里搅动,让他五脏六腑都泛起尖锐的疼痛。
那不是一个宽恕的微笑,更不是一个和解的微笑。
那是一个复仇者的微笑。冰冷,淡漠,带着居高临下的、看透一切的悲悯。仿佛在说:顾承屿,你看,你亲手摧毁的一切,如今,都变成了刺向你自己的刀。
他坐在车里,点燃了一支烟,可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根本无法驱散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想起了调查组进驻研究所的那天,想起了那张被作为关键证据呈上来的、他早己遗忘的药方。他当时就怀疑,能拿到这张药方的,只有阮疏月。
可他想不通,她是如何与那个神秘的举报人联系上的?又是如何精准地,策划了这场足以将他毁灭的风暴?
眼前的这个“清梧”,与他记忆中那个柔顺、脆弱、甚至有些愚蠢的阮疏月,判若两人。
她变得……可怕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未知笼罩的恐惧感,第一次攫住了他。他发现,他对这个他曾以为自己完全掌控的女人,其实一无所知。
他猛地推开车门,重新走进了殡仪馆的办公区。他找到了那个业务主管,周砚深。这一次,他的姿态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逝者家属,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的急切。
“周主管,”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稳,“那位清梧师傅,是馆里的正式员工吗?”
周砚深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回答:“是的。林师傅业务能力非常出色,是我们这里的骨干。”
“她来这里多久了?方便透露一些她的基本情况吗?比如……家庭住址,或者联系方式。”
周砚深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抱歉,顾先生。员工的个人隐私,我们不方便透露。”他顿了顿,补充道,“林师傅为人很低调,不太喜欢别人打探她的私生活。”
顾承屿碰了个钉子。但他没有放弃。他知道,以他现在的处境,他不能再动用那些不光彩的私人侦探手段,那只会给调查组留下更多的把柄。他需要用一种更“正常”的方式,去接近她,去搞清楚这五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走出殡仪馆,脑中飞速地运转着。
第二天,顾承屿以“商讨恩师追悼会细节”为由,再次来到了殡仪馆。这一次,他没有首接去找清梧,而是通过周砚深,组织了一次所谓的工作会议。
会议室里,清梧安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从始至终,一言不发。顾承屿几次将话题引向她,询问一些关于遗容修复的专业问题,她都只是用点头或摇头来回应。当实在需要更复杂的回答时,她会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下几个关键词。
顾承屿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心底冒了出来。
会后,他故意走在最后,拦住了正准备离开的周砚深。
“周主管,”他用一种带着医学专家权威的口吻,貌似不经意地问道,“我看林师傅似乎……不太爱说话?从专业的角度看,长期处于这种与死亡打交道的压抑环境中,很容易引发一些心理问题,比如社交障碍或者选择性缄默。作为她的领导,我建议你们应该多关注一下她的心理健康。”
周砚深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不瞒您说,顾先生,我们也很担心她。小林来我们这儿三年了,极少有人听她开口说过话。她有个儿子,今年西岁半,叫念念。有时候,一些简单的对外沟通,都是那个孩子替她完成的。”
西岁半……
这个数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顾承屿的胸膛。
他的儿子。
那个他曾想亲手扼杀掉的,他的儿子。
她不仅生下了他,还独自一人,把他抚养到了西岁半。
一股迟来的、排山海倒海般的悔意,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攫住了他。
“那……她的失语,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做过检查吗?”顾承屿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干涩。
“我们劝过她,但她不愿意去医院。”周砚深摇了摇头,“我们猜测,可能是以前……受过什么重大的刺激吧。哎,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
这三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像三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顾承屿的脸上。
他,就是那个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亲手,把一个鲜活灵动的女人,变成了一个需要西岁半的儿子来替她与世界交流的、失语的“可怜人”。
他想起了五年前,在那间冰冷的地下实验室里,他是如何用言语和伪造的记忆,一遍遍地摧毁她的意志。
他想起了她最后看着他时,那双彻底死寂的眼睛。
原来,他给她造成的伤害,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重得多。
他不仅给她制造了一个潜意识的囚笼,他还……亲手夺走了她的声音。
他让她,成了一个活在人世间,却无法为自己辩解,无法发出声音的,失语的证人。
顾承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殡仪馆的。他只觉得,洛城这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回到了酒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他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拨通了阮听澜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阮听澜带着哭腔和愤怒的声音:“顾承屿!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你把我姐害得还不够惨吗?!”
“她失语了。”顾承屿没有理会她的指责,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问道,“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才传来阮听澜压抑的、破碎的哭声。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这五年,从来没跟我联系过……我以为……我以为她只是不想见我……”
“为什么?”顾承屿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五年前,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你对她,隐瞒了什么?”
他知道,事情绝不像他当初以为的那么简单。阮听澜的反应,那张药方的出现,都指向了一个被掩盖的、更深层次的真相。
而这个真相,或许,才是解开所有谜团的、真正的“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