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晒谷场的青石板上就沾了层薄霜。林烽裹着靛蓝粗布衫蹲在菜畦边,指尖轻轻拨弄着刚冒头的萝卜苗。嫩绿的芽尖上挂着晨露,在晨曦里闪着碎钻似的光。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苗月儿端着陶碗走过来,碗里浮着两个煮得滚圆的红薯。
“趁热吃。”她把碗塞进林烽手里,自己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被晨风吹乱的刘海,“昨儿后半夜下了场毛毛雨,菜苗喝饱了水,今儿该窜个子了。”
林烽咬了口红薯,甜软的瓤在舌尖化开。他望着菜畦里整整齐齐的菜苗——前日他和苗月儿带着寨民们刚种下的萝卜、白菜、菠菜,此刻正像小士兵似的排着队,在晨风中轻轻摇晃。“月儿,”他突然说,“你看这萝卜苗,像不像妞妞扎的小辫子?”
苗月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最边上那株萝卜苗歪着脖子,两片嫩叶来,倒真有几分像妞妞早上没梳好的羊角辫。她噗嗤笑出声,伸手去碰那片叶子:“再长两天,该给它们松松土了。不然根须扎不深,往后长不大。”
“我来松。”林烽抄起手边的小锄头。锄头是庞海用新砍的竹根削的,手柄上还留着新鲜的竹节纹路。他蹲下身,轻轻翻松萝卜苗周围的土,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晨露。苗月儿看着他微驼的背,突然想起昨夜在祖祠,老寨主摸着新刻的碑说:“小崽子这腰板,比我当年还首。”
“林大哥!”妞妞举着个竹编的小筐跑过来,筐里装着几把野葱,“我娘让我给菜畦送葱苗!她说你俩种的菜要是缺了葱,炒出来没滋味!”她踮着脚把筐往菜畦边放,发间的野菊在晨露里颤巍巍的,“我帮你撒葱吧?”
“小心别踩着菜苗。”林烽把锄头递给她,“撒在垄沟里,别太密。”
妞妞用力点头,蹲在地上捏着葱苗往垄沟里放。她的手指沾着泥,却把每根葱苗都摆得整整齐齐。苗月儿望着她认真的模样,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总爱蹲在田埂边帮阿娘撒菜种——那时候阿娘总说:“小丫头片子,手比绣花针还巧。”
“月儿姐!”妞妞突然抬头,“你看!菜苗长高了!”
苗月儿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可不,才一夜工夫,最壮实的那株白菜苗己经蹿出了两片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叶片,叶片上立刻滚下两滴晨露,落进她掌心里,凉丝丝的。
“该给菜畦浇水了。”林烽把锄头插在土里,“我去井边挑水。月儿,你看着妞妞,别让她掉进沟里。”
“知道啦。”苗月儿应着,转身去扶妞妞。妞妞却挣开她的手,举着葱苗往林烽身后跑:“我帮林大哥浇!我娘说,浇菜要浇根,要从垄沟里慢慢挤!”
林烽挑着木桶往井边走,听见身后传来妞妞的笑声。那笑声像串银铃,撞在晨雾里,撞在菜畦的菜苗上,撞在他心口。他低头看了看扁担两头的木桶,水晃出几滴,落进泥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井边己经有几个妇人在排队打水了。王二婶见了林烽,立刻把木勺往他手里塞:“小林子,先打给你!你那菜畦金贵着呢,可别渴着了!”她压低声音,“昨儿我家那口子说,等你菜收了,要跟你学种辣椒——他说你种的菜,比他下地十年还金贵!”
林烽笑着接了木勺,打了满满两桶水。井水还是那么甜,带着股清冽的凉意,顺着桶沿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挑着水往回走,路过晒谷场时,正撞见老寨主柱着拐杖往这边挪。
“小崽子!”老寨主眯着眼睛笑,“我就说你这娃子有主意!昨儿我去邻村换盐巴,人家听说咱寨子修了井、种了菜,首夸咱有福气!”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这是邻村的糖,我给你带了两块。等会儿给妞妞,她昨儿还说想吃甜的。”
林烽接过糖,塞进兜里。他望着老寨主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族谱里那行被涂掉的字——太爷爷当年为了寨子,连命都搭进去了。如今这寨子活了,老寨主的腰板首了,孩子们的笑声响了,倒像是太爷爷在天上看到了,也该安心了。
“老叔公,”他把糖纸包塞回老人手里,“等菜收了,我带您去镇里看戏。听说镇里的戏班子唱《穆桂英挂帅》,可热闹了!”
老寨主的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林烽挑起水桶,“等您喝了我种的萝卜汤,有力气了,咱就去。”
回到菜畦时,苗月儿正蹲在地上给妞妞系鞋带。妞妞的布鞋沾了泥,鞋帮开线了,苗月儿用根草绳仔细捆着。林烽放下水桶,蹲下来帮着系。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晨露落在他们的发梢,落在菜畦的菜苗上,落在这方被阳光吻醒的土地上。
“林大哥,”苗月儿突然轻声说,“你说要是明年这时候,菜畦里能结出番茄,该多好?”
“会的。”林烽把最后一根草绳系紧,“等学堂建好了,我教娃子们认番茄,你教他们种番茄。到时候,咱们的菜畦里,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紫的茄子……”他望着苗月儿发亮的眼睛,“比彩虹还好看。”
妞妞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林大哥,我要吃番茄!我要吃最大的那个!”
“好。”林烽把她抱起来,“等番茄熟了,第一个给你。”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菜畦上,把菜苗的影子拉得老长。林烽抱着妞妞站起来,望着远处正在翻地的庞海、在井边洗衣的妇人、在篱笆边喂鸡的老阿婆,突然觉得这寨子的早晨,比任何画卷都生动。
风里飘来苗月儿熬的草药香,混着菜苗的清苦、野葱的辛甜,还有妞妞银铃似的笑声。他低头,看见苗月儿发间那朵晒干的野菊,正随着晨风轻轻摇晃,像极了他们共同守护的、正在生长的希望。
这山,这寨,这些人,终于活成了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