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坡岭的晨雾散得早，日头刚爬上东头老槐树的枝桠，晒谷场就热闹起来。林烽蹲在新砌的井沿边，看王二婶把最后一筐新收的玉米倒进石磨眼，玉米粒“哗啦啦”落进石槽，撞出细碎的响。苗月儿蹲在他旁边，用竹片刮着刚挖来的野葱，葱白上还沾着晨露，混着她指尖的草药香，在风里散成一片清芬。
“昨儿后半夜，东头张叔家的牛棚漏雨。”林烽用磨杆推了推玉米，石磨“吱呀”转起来，“我让他先去你药囊里拿点干艾草，垫在棚顶上，能挡点潮气。”
苗月儿抬头笑：“艾草早备下了。我还让妞妞去后山采了些葛藤，编了几捆草绳——等会儿给张婶家加固篱笆用。”她的手指被竹片磨得泛红，却仍仔细挑拣着葱叶，“昨儿庆祝时，老寨主说要把晒谷场西头那块荒地开出来种菜。你说，咱们是先种萝卜，还是先种白菜？”
“先种耐活的。”林烽把磨好的玉米粉收进竹箕，“萝卜生长期短，等秋凉了能收一茬，娃娃们啃着也甜。”他望着远处几个正往菜畦里撒草木灰的身影，声音放软，“再说了，你配的药肥还没试过呢。”
苗月儿的耳尖微微发红。她想起昨夜在井边，林烽捧着陶碗喝水时，突然说“这水有股药香”——原是她前日往井里撒了把晒干的夏枯草。此刻被他提起，倒比喝了蜜还甜。
“林大哥！”妞妞举着个泥团跑过来，鼻尖沾着灶灰，“我用新泥捏了个小猪！你瞧像不像大壮家的老母猪？”泥团歪歪扭扭，耳朵缺了半只，倒真有几分憨态。
林烽蹲下身，用指腹轻轻碰了碰泥猪的背：“像，像极了。”他从怀里摸出颗炒黄豆，塞给妞妞，“奖励你的。”
妞妞眼睛一亮，攥着黄豆蹦跳着跑了。苗月儿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昨儿我去王二婶家送药，她拉着我的手说……说要把闺女许给你。”
林烽的手顿了顿，玉米粉从竹箕里撒出几粒。他抬头看她，目光坦诚：“我跟她说，等这季菜收了，就请她喝喜酒。”
苗月儿的脸腾地红了。她低头拨弄着葱叶，声音细得像蚊鸣：“谁要喝你的喜酒……”
“要的。”林烽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点哑，“等你在菜畦边给我系块蓝布围裙，我就喝。”
远处传来老寨主的吆喝：“都歇会儿！日头毒，别晒坏了娃子！”几个妇人笑着把竹笠扣在孩子头上，又有几个汉子扛着锄头从寨墙上下来，准备去后山翻地。庞海拎着两坛黄酒晃过来，拍了拍林烽的肩：“昨儿喝剩的那坛，我埋在老井边了。等菜收了，咱哥俩开一坛！”
“行啊。”林烽应着，瞥见庞海腰间别着个布包，“你这是……”
“陈家祖祠的钥匙。”庞海挠了挠头，“老寨主说，等修好了祖祠，让我把你太爷爷的名字刻在新碑上。”他的声音低下来，“我昨儿去看，那碑座都裂了。等明儿，咱俩去山里砍两棵好松树，做块新碑。”
林烽点点头。他想起族谱里那行被涂掉的字，想起太爷爷当年跪在祖祠前的模样。或许有些事，不必刻意忘记，只要活着的人记得，便不算辜负。
日头渐高，晒谷场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苗月儿把最后一捆野葱收进竹篮，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药囊。几包晒干的草药骨碌碌滚出来，其中一包恰好落在林烽脚边。他弯腰捡起，解开布结，里面是晒得金黄的紫苏叶，还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是他前日画的山坡地形图，上面用炭笔标着几处适合种药草的位置。
“你又偷偷画这些。”苗月儿的声音里带着笑，“昨天还说等菜收了教我认草药，今天就画上瘾了？”
林烽没说话，只是把地形图小心折好，收进怀里。他望着远处正在翻地的汉子们，望着井边洗衣的妇人，望着追着蝴蝶跑的孩子们，喉结动了动：“月儿，你说要是明年这时候，寨子里能有个学堂就好了。”
“学堂？”苗月儿一怔。
“嗯。”林烽指了指妞妞，“让娃子们认字，学算术。等他们会写了，就能给山外的货郎写信，换些盐巴、布头回来。”他摸了摸自己胸前的旧疤，“我小时候，连自己名字都认不全。要是……”
“会有学堂的。”苗月儿打断他，声音坚定，“等菜收了，卖了第一茬萝卜，咱们就去镇里买木料。我阿爹说过，好学堂要坐北朝南，窗户要大，能让阳光照进来。”她望着林烽的眼睛，“你当先生，我当先生娘。”
林烽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这晒谷场的热闹，比昨夜的山灵星图更真实，更温暖。风里飘来新磨的玉米香，混着野葱的辛甜，还有孩子们银铃似的笑声。他伸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像碰着了最珍贵的宝贝：“好。”
远处，老寨主站在祖祠前，正指挥着汉子们把新砍的松木抬进去。阳光透过松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抬头望向晒谷场，看见林烽和苗月儿并肩站着，身后跟着妞妞和一群孩子，像一株正在抽枝的树，扎根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这山，这寨，这些人，终于活成了自己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