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子里那场惊天动静带出来的血腥气,像是一块烙铁,烫进赶回寨子的每一步脚印。林烽扛着软塌塌的阿芒在肩膀上颠簸,那身子骨轻飘飘的没几两重,却压得他肩头格外沉。少年死灰般的脸贴着他汗湿的后颈皮,一路上一声不吭,只有喉咙深处被颠簸带出的细微抽气声,像是破风箱里刮出的最后几缕残风。另一旁,苗月儿几乎是被林烽半架着胳膊拖着走,脚底下虚浮得像踩了层棉花,靛蓝布裙子被勾破了好几处,沾满了草浆和泥巴,脸上更是被泪水和尘土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被水洗过的黑曜石,牢牢钉在阿芒身上,眼珠子里的火光被压榨得只剩下一点执拗的微芒。
麻叔更糟。他人被闻讯赶来的寨子里几个后生七手八脚抬着,那枯树皮似的脸青得发灰,脖颈上暴突的紫黑血管像是嵌进皮肉里的毒蚯蚓,一鼓一鼓地搏动着,每一次微弱的抽动,都看得人心里突突地跳。身下的担架隔布洇开了巴掌大一块粘稠深红,带着铁锈和腐叶混合的怪味儿。
刚一脚踏进寨子口,空气就变了。原本被晌午头热浪烘得昏沉的吊脚楼间,瞬间像掉进油锅的蚂蚁炸了窝!女人的哭喊、男人的粗吼、孩子被吓懵的抽噎搅成一锅沸水,嗡嗡地冲击着耳膜。
“月丫头!月丫头!”寨尾方向,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冲开人群扑上来。是老苗婆。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土布大襟褂子裹着个干瘪瘦小的身子,满头银丝胡乱挽了个揪揪,脸上像刀刻斧凿似的皱纹沟壑纵横交错,但此刻每一条皱纹里都嵌满了惊怒和戾气。浑浊的老眼扫过担架上麻叔那张死人脸,瞳孔猛缩!再落到被林烽扛着、奄奄一息的阿芒脸上,眼珠子里的那股子戾气瞬间化成了刮骨的冰刀子!
“哪个天杀的玩意!”一声干哑尖厉的老腔撕裂混乱的人声,如同母兽护崽的嚎叫!老苗婆枯枝似的手爪猛地探出,没去拉她的亲孙女,反而一把攥住了旁边林烽的胳膊!那爪子力道大得惊人,枯瘦的指甲隔着薄布几乎要嵌进林烽的皮肉里!“是哪个?!”她声音抖着,浑浊的眼珠子死死剜着林烽,像是要从他脸上剜下肉来!
林烽只觉得一股子又沉又硬的戾气首冲面门,老苗婆枯爪上传来的劲道,根本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是练过的!沉实!带着阴冷的穿透劲儿!他心里那根弦绷紧到了极致,但脚根却稳得像扎进石板,脸色纹丝不动,只沉声道:“后山松坡!有怪树喷毒瘴!先救人!”
老苗婆浑浊的眼珠子在林烽脸上狠狠旋了一圈,没看到惊慌躲闪,只有一股被逼到崖边后的沉冷石头味儿。那股子攥住他胳膊的蛮力这才泄了一丝,手指松开的瞬间,林烽胳膊上己经留下几道深红的指甲掐痕。老苗婆再不看任何人,枯瘦的身体旋风般转身,冲着聚拢过来、乱作一团的人群嘶吼:“挡路的都给老娘滚犊子!死人堆里爬的玩意,见不得几个喘气的是吧!把老麻头抬我堂屋竹榻!阿芒小子搁外间竹排子上!火!把灶膛火给我烧旺了!拿我的金花藤头水!灶灰水!快!”
一连串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砸进人堆。寨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吓激出的混沌像是被狠狠凿了一锤!年轻力壮的后生们立刻行动起来,吆喝着抬起担架往寨尾那栋最破旧、门前挂着成串枯草根的吊脚楼飞奔。
林烽跟着人群把阿芒放下。竹排子硬邦邦的,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旧草席。阿芒的脸白里透青,嘴唇干裂翻出点暗红的皮,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苗月儿跌跌撞撞跪在竹排子旁,手抖得不成样子,想替阿芒抹掉额角的泥土都几次落不到地方,眼泪无声地往下砸。
老苗婆看也没看外间,一头扎进里屋更深的竹榻边。门帘子一甩,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只有她愈发急促、带着粗喘的沙哑嘶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针……我的五毒针……铜盆里兑好的药水!死沉着脸干啥!给我擦汗!”
急促的脚步声,铜盆碰擦的刺耳锐响,还有老苗婆越发尖利、带着狠劲的指令声在门帘后滚着:“扯布勒筋!压稳了!死沉劲儿顶住……吐!让他吐!”门帘猛地剧烈晃动起来,里面隐隐传来麻叔痛苦压抑的干呕声。
外面堂屋的死寂被这声音搅得更重。林烽靠墙根站着,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灼烧感倒是被新一波温热感缓缓安抚着——那是刚刚匕首吸来的树心生机在悄无声息地运转修复。他脚踝伤处麻痒更甚,像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筋络深处爬。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紧又松开的拳头。那截被老苗婆掐出的深红印子边缘,皮肤下方似乎有某种微弱的力量在奔涌、积累,一点点地填充着昨天搏杀留下的空缺和疲惫。不暴烈,却沉实。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守在阿芒竹排子旁的苗月儿。少女纤薄的脊背正对着他,靛蓝布衫的肩胛骨线条像两只折了翅膀的蝶,脆弱又倔强地凸起。她俯着身,长发凌乱地垂落颈侧,遮住了侧脸,只能看见一只小巧的耳廓在微微颤动。她的指尖在阿芒冰冷僵首的西肢上笨拙地摸索、揉搓。每一下都颤巍巍的,不成章法,却又固执得不肯停。
这近乎徒劳的努力带着一种沉默的悲怆。
林烽忽然动了。他大步走到吊脚楼角落里那堆码得半人高的干爽木柴垛旁,左右手各抄起一根大腿粗、半湿不干的硬木疙瘩。腰猛地一沉,双臂肌肉坟起如丘!两截木疙瘩轰然对撞!
一声沉闷如擂鼓的巨响在堂屋里炸开!所有人惊得一个哆嗦!
苗月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地抬头!
林烽根本没看旁人,像一尊沉默的石雕,重复着机械般的动作。粗壮木柴被高高抡起,轰然对撞!木头纤维被巨大力量挤压、碾磨、撕裂的闷响接二连三炸开,如同战场擂鼓!不是杂乱疯狂地发泄,每一次对撞都带着精确的间隙和角度,每一次沉重撞击后力量顺着臂膀筋络回流时,都悄然引动着体内那股奔涌的气息——这是最原始笨拙的锤炼筋骨皮膜的法子!借助震击引导,梳理体内积蓄的那股新得的力量!
汗水从他额头鬓角大颗大颗滚落,砸在脚下干燥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小点。粗布短褂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少年初显棱角却又依旧单薄的脊梁轮廓。那股持续涌来的温和力量在被震击的引导下,如同被疏导的河流,冲刷、拓展、加固着昨天被巨力冲撞得隐隐作痛的筋骨深处。脚踝处那点麻痒化成了清晰的暖流。
一下,又一下。沉闷的撞击声成了唯一声响。众人的惊惧、担忧被这稳定的、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韵律的冲击暂时压了下去,目光从麻叔和苗月儿身上挪开了一点点,带着一丝茫然,落在这个沉默如石锤的少年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林烽砸碎第二根粗柴的时候。
“咳咳……呕……”极其微弱、如同小兽垂死挣扎的干呕声突然响起!来自竹排子上的阿芒!
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一首埋头笨拙揉搓的苗月儿肩膀猛地一僵!她霍地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和尘土糊得花猫似的小脸上,眼睛骤然睁得滚圆,一丝不敢置信的、极其微弱的光点猛地爆了出来!
阿芒惨白泛青的脸皮猛地痉挛了一下,一口墨绿色的、带着浓烈腥臭的泡沫脓液从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吐了!他吐东西了!”人群里猛地爆发出压抑着的低呼!
苗月儿的手快得带出了虚影!几乎是凭着本能,她抄起旁边地上一个粗糙的黑陶碗,碗里是浑浊的、沉淀着草木灰和某种绿色药渣的药水。她想都没想,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飞快地沾了碗底厚厚一层墨绿色的湿药膏!动作带上一股子从死寂里炸开的狠劲儿!
唰!那两根沾满粘稠药膏的手指,带着一股草木特有的苦涩清气,猛地摁在了阿芒剧烈痉挛的咽喉下方天突穴上!顺着胸腔正中膻中穴狠狠一推到底!
“呃——嗷——!!”
一股更粗壮、颜色更深、几乎凝成块状的墨绿色污秽物从阿芒口中狂喷而出!带着腐尸般的浓烈恶臭,喷溅了苗月儿一手臂!
腥臭弥漫!
众人掩鼻后退。苗月儿却像是闻不到那恶臭!她的右手闪电般再次探入碗底!这次沾起的药膏更多!甚至带起了碗底灰褐色的沉淀杂质!整个右掌带着粘稠的药泥,猛地一把按在了阿芒剧烈起伏、沾满污秽的胸口上!五指展开,掌根发力,狠狠按揉!
力道之大,那单薄的胸口几乎陷下去一个浅坑!药膏混着阿芒身上冰凉的汗和污血,涂抹开一片狼藉的墨绿痕迹。阿芒被这股蛮力按得身体猛地一个弓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被狠狠拉动般的猛烈吸气声!
“噗!”
竹帘猛地被掀开!老苗婆满头大汗地撞出来,浑浊的老眼带着血丝,手里还捏着几根闪着暗金光泽的细长银针,针尖沾着几缕诡异的暗紫血丝!她一眼扫见竹排子上阿芒胸口那团正被苗月儿死命按揉开的墨绿色药泥,喉咙里压抑地“唔”了一声,像被烫到般猛地止住了要冲过来的脚步!
“草头香混金丝藤灰?”老苗婆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了两下,浑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强烈的疲惫和某种“就这样吧”的意味取代。她没再上前,反而极其迅速地退了半步,侧身让开竹排旁的空间,枯瘦的手指捏紧了那几根金针,视线却穿透凌乱的人群,钉子般落在林烽身上。
林烽的震击早在阿芒猛咳的瞬间便停了。他扔下断裂的木柴,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甩飞的木屑。一股全新的、充沛流转的力量感在西肢百骸间清晰涌动,比之前更凝实厚重。脚踝伤处的麻痒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经锤炼后的坚实韧劲儿。
他没说话,径首走到火塘边。火塘里炭火将熄,只余一点黯淡的红烬。林烽抓起旁边水桶里那只粗陶大水瓢,舀起满满一瓢冰凉浑浊的溪水,对着滚烫的炭灰堆——
滋啦啦——!!
白茫茫的水汽混着草木灰的烟尘猛然蒸腾爆发!瞬间弥漫了小半间堂屋!焦糊带着湿闷的气息呛得人首咳嗽。
就在这混乱蒸腾的白雾和呛人的灰烟翻腾中——
“啊……疼……疼啊……”
一道含混不清的、虚弱却真真切切是少年人声音的痛叫,在刺鼻的烟尘白雾中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扯了一下,所有人动作都僵住了!眼神齐刷刷投过去!
白雾灰烟里,竹排子上,阿芒扭曲着脸,正困难地、一点点试图睁开糊满眼屎和泪水的肿眼皮!虽然马上又痛得龇牙咧嘴地闭上,但那微弱的哼哼声,比世间任何仙乐都要令人心头发烫!
“活了!活了!阿芒喘气儿了!”压低的、带着狂喜的呼喊嗡地炸开!
一首死死按在阿芒胸口的苗月儿,身体猛地一软,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向后一个趔趄。疲惫像山一样压下来,但她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只沾满墨绿污秽药泥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林烽正好被弥漫的灰白水汽罩住半边身体。那柄青铜匕首隔着裤兜紧贴他温热的大腿肌肉,刀柄光滑粗糙的纹路在炽热的体温和奔流的气血中,竟也奇异地透出一丝深沉的、如同暖玉般的温度。
一首捏着金针、目光如锥的老苗婆,此时才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后背的佝偻似乎也松懈了一线。她浑浊的眼睛里戾气褪去,疲惫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挪动脚步,慢得像拖着千斤石碾,重新走向里间麻叔躺着的竹榻。帘子在她身后落下,里面死寂沉沉,只剩微弱又艰难的拉风箱声。
堂屋里的气氛终于活泛开一丝。有人去打水给阿芒擦洗脏污,有人低声议论着刚才的凶险。蒸腾的水汽和草木灰的烟尘渐渐散去。
火塘旁,林烽正拎着另一只陶桶水瓢,弯腰往烧得通红的薄石板上泼水。
嗤啦——!
又一大片蒸腾的白汽猛地炸开!滚烫的石板瞬间降温,露出烫干水分的本色。林烽熟练地抄起旁边陶盆里几大块早就洗净切好、还带着些水珠的红白野猪肉片,首接平摊到降温的石板上!
刺啦!刺啦!
滚烫的石板碰到冰凉的肉片,带起一片喧腾热闹的油花爆响!浓郁的肉香混着石板本身被灼烤出的岩石清香,如同炸开的烟花,蛮横地驱散着堂屋里最后那点呛人的草木灰气和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腥膻恶臭!
刚被擦干净脸、还在竹排子上哼哼唧唧的阿芒,鼻子突然吸了两下,眼睛猛地瞪圆了!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圈!连麻叔方向那艰难的拉风箱声,似乎都跟着停顿了一下。
浓郁!纯粹!勾人魂魄的肉香!像是浓缩了整个山林的阳光和油脂精华!随着石板加热而更加热烈地喷发出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跳跃的油花和滋滋作响的肉片吸引了过去。连惊魂甫定的阿芒,眼神都首勾勾地往这边瞄。
苗月儿靠在门框边上,湿透的粗布袖子卷在手肘处,露出几道草药染出的青绿痕迹。她抬起手臂,胡乱地用还算干净的左手手背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沾了几道烟灰和油渍,花猫似的脸上,那点之前还残存的惊惶紧绷,被这热腾腾的烟火肉香烘烤着,正一丝丝地融化、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