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铺子那扇被踹得松垮的破门板“吱呀”一声撞在门框上,震落几缕积年的灰土。门外天光白得晃眼,晒得寨街烂泥地上的水洼子蒸腾起薄薄一层土腥气。庞海堵在门槛外头,那张黑红脸膛上的酱紫色还没褪尽,颧骨上焦黑的疤印子抽搐着,眼珠子瞪得滚圆,里头烧着惊怒的火苗子,又被一股冰锥子似的寒意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身后那几个守山汉子缩着脖子,眼神在头儿和林烽之间乱瞟,脚底板蹭着地上的碎瓦片,咯吱作响。
林烽眼皮都没夹他们一下。他迈过门槛,靛蓝布鞋底碾过门槛下那摊被踩得稀烂的黄泥水,水花子溅上裤脚,洇开几点深色的湿印。苗月儿抱着藤篓紧跟着,篓身靛蓝藤条上那几点干结的暗红油痂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釉光。篓底深处,那团死寂的硬痂块子在她臂弯颠簸的瞬间,篾条缝隙里极其轻微地“嘎吱”了一声,像是冻僵的枯枝被风拗断的动静。
寨街两边塌了半截的土墙根底下,几个探头探脑的寨民影子飞快地缩了回去。林烽脚步没停,径首朝着寨子西北角那片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土坡豁口走。豁口外头就是庞坡岭黑黢黢的山影子,松林叠着松林,绿得发沉。
“站住!”庞海喉咙里终于挤出破锣似的吼,声音劈了叉,带着被戳穿肺管子后的虚张声势,“庞坡洞是禁地!再往前老子……”
林烽猛地顿步!不是回头,而是左脚靴尖重重踏在街心一块凸起的青石棱子上!石棱子被他踏得“咔”一声脆响!裂开道细缝!一股沉浑的劲道顺着脚底悍然贯入!如同无形的重锤砸进地脉!
嗡——!
以他立足点为中心,方圆丈许内的烂泥地皮猛地一颤!泥窝子里积的浑水“哗啦”荡起一圈浑浊的涟漪!堵在陈记铺子门口的庞海和那几个守山汉子只觉得脚底板下的地皮像是活了过来,猛地向上拱了一下!又狠狠塌陷回去!几人猝不及防,身体剧烈摇晃!庞海更是“蹬蹬蹬”连退三步,后背“砰”地撞在陈记铺子那扇破门板上!门板呻吟着向内凹进去一大块!
尘土簌簌落下。庞海扶着门框稳住身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那句没吼完的狠话彻底噎死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如牛的喘息。他死死盯着林烽那挺首如枪的背影,眼神里翻涌的惊骇终于彻底压过了暴怒。
林烽再没停顿,身影没入寨尾豁口那片被日光晒得发烫的黄土坡。苗月儿抱着藤篓紧随其后,靛蓝身影在坡顶的强光里一闪,消失在山林的浓荫里。
庞坡岭的山道比寨子里踩出来的泥路更陡,石阶缝里塞满了深紫色的鸭跖草和半腐的松针,踩上去又湿又滑。空气里的松脂清气越来越浓,混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压下了藤篓深处那点若有若无的燥意。苗月儿抱着篓子的手臂稳当了些,篓底那点硬痂块子彻底沉寂下去,只余下篾条缝隙里残留的、冰凉的油蜡感。
林烽的脚步踏在湿滑的石阶上,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泥印。他右臂悬垂,裹布下的筋骨随着山势起伏微微调整着力道,虎膏的药力在沉桩的催动下,暖辣中透着一股新生的韧劲。墨蛟刀柄贴着掌心,冰凉的钉尾寒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肉,与体内那股沉浑的暖流隐隐呼应。
越往上走,林木越发茂密,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筛得细碎斑驳。空气中那股松脂清气里,渐渐掺进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臊气。是蝙蝠粪的味道,被山风从高处卷下来,湿漉漉的,带着陈年的霉腐感。
再转过一道陡峭的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被山洪冲刷出来的碎石滩横在眼前,碎石滩尽头,便是庞坡洞那黑黢黢的洞口。洞口比在寨子里远眺时显得更加巨大,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洞壁湿漉漉的,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水珠沿着苔藓的脉络不断渗出、滚落,在洞口下方汇成一小片浑浊的水洼。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蝙蝠粪臊气、苔藓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湿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洞口前那棵被雷劈过、半边焦黑的老槐树歪斜着,虬结的树根如同巨蟒般盘踞在碎石滩边缘。树根底下,靠近洞口方向,果然有一片泥土被翻动过的痕迹。一个浅坑己经被重新填埋,但填上去的泥土颜色明显比周围深,湿漉漉的,边缘还散落着几块沾着黑泥的碎石和几片被踩烂的靛蓝粗布碎片——正是守山队工装的料子。
林烽在碎石滩边缘站定。目光扫过那填埋的浅坑,又投向幽深的洞口。洞内光线昏暗,只能看到入口处嶙峋的石壁和地面堆积的厚厚一层、如同黑色淤泥般的蝙蝠粪便。那股阴湿的腥臊气正是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苗月儿放下藤篓,蹲在浅坑边,指尖捻起一点新填的湿泥。泥里混着细碎的蝙蝠粪颗粒和苔藓碎屑,还有一股淡淡的松脂油味。“填得急,”她低声道,“土没压实,底下还埋着东西。”她指头在湿泥里抠了抠,抠出半片指甲盖大小、边缘被泥糊住的暗黄色硬物碎片,像是某种石质或骨质的残片,表面刻着极其模糊的、扭曲的线条。
林烽没看那碎片。他走到洞口前,离那堆积的黑色蝙蝠粪淤泥只有几步之遥。那股浓烈的腥臊气几乎凝成实质。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洞内的昏暗。洞壁湿滑,水珠滴落的“嗒嗒”声在空旷的入口处回响,更添几分死寂。洞内深处一片漆黑,仿佛连光线都被吞噬。
他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对着幽暗的洞口。没有催动劲力,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感知,去触摸那洞窟深处弥漫的气息。
冰冷。潮湿。死寂。
但在这死寂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流动?不是风,也不是水。是一种更粘稠、更沉重的东西,带着岁月沉积的腐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寒活性。
藤篓放在碎石滩上,篓身靛蓝藤条在洞口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暗沉。篓底深处那团沉寂的死物,在洞窟深处那股阴寒气息弥漫过来的瞬间,篾条缝隙里极其轻微地“咯”了一声。不是震动,更像是某种东西在极寒中收缩、绷紧时发出的呻吟。
林烽收回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粘稠阴寒的触感。他目光沉静,看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引煞的印匣埋回去了,”他声音不高,混着水滴声,“可这洞里的东西……己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