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蛟刀尖悬停在潮湿的青石阶沿上三寸,凝住的露水珠映着惨淡晨光,晃出一星碎金。林烽踏上庞坡岭那条被山雾沤透的老石阶时,日头刚爬上东坳的竹梢头。靛蓝裹布底下压死的膏药硬如寒铁托着筋骨,沉甸甸坠在膀子上的酸乏被岭上刮下来的冷风扫走了七八分,只留下筋骨拉伸过度的空乏感。他每一步都踩得阶缝里半腐的苔藓无声下陷,靴底碾开湿泥底下几粒滚圆的黄精种子。
藤篓紧挨着苗月儿肋侧,篓身靛蓝藤条上粘的死黑油痂浸饱了夜雾,湿漉漉地反着光。篓底深处旧布裹缠的疙瘩块子沉寂得像块河床底的老石头,唯有那点被封死的裂口缝沿贴着湿藤篾的地方,隐约有点硬绷绷的僵冷硌着她臂弯里的肉。山风卷着松针和腐叶的清气兜头盖脸扑来,篓底最后一丝被地穴秽气勾起的沉滞阴凉也被压得没了声息。
石阶陡得像是从岩壁上凿出来的,阶缝里挤满了深紫色的老鸭跖草,草叶子上滚着露水珠子。前面一段陡坡拐角乌泱泱堵着七八条影子,当头是个套着洗褪了色的靛蓝涤纶夹克、后脑勺头发剃得露青皮的精壮后生。他后腰上别了柄套着厚牛皮鞘子的柴刀,刀把磨得油亮,斜插进松垮的裤腰带里。脚下踩着的黄胶鞋胶底豁了个口,沾满了黄泥点子。
林烽脚步不停,眼看就要擦着那群人的肩膀过去。
“喂!”那靛蓝夹克后生胳膊陡然一横,肘弯正挡在林烽胸前尺把远,袖口磨出了毛边,露着里头灰扑扑的线头。“前头封路了!庞瞎子洞那边挖出塌方了,谁也不准上岭!”
他声音劈得像生竹筒子破开,眼神钉子似的刮过林烽的脸,又往他后腰别着的墨青刀柄溜了一眼,里头透出点山里人看生面孔时那种混不吝的掂量。
后面几个汉子跟着围了小半步,都是靛蓝布衫子配黄胶鞋的打扮。有个敞着怀的,胸口露出一截暗红的蝎子刺青尾巴,刺青边上露着道新鲜的树枝刮擦血痕。他们没吭声,眼神粘乎乎地腻在苗月儿身上打转,最后都粘回林烽腰后那把刀上。
林烽眼皮都没撩一下。挡路的胳膊离胸口还有寸许,他右脚就钉在石阶当间了,青黑石阶上湿滑的苔藓被他踏得扁陷下去,凝成个清晰的鞋底凹印。“塌方?”他声音混着山风,平平无波,像块石头丢进深潭子,“洞前的卧牛石让谁挪开了茬口?”
靛蓝夹克后生眉骨猛地一跳!他没料到林烽张嘴就点了卧牛石。那石头卡在庞坡洞前头,半边陷在土里,岭上的老人说百十年没动窝了。他梗着脖子,嘴里含含糊糊:“你管哪个挪的!反正是塌了!”
“石头茬口留着新撬棍印子,”林烽像是没听见他后半句,只伸左脚尖点了点石阶边上水洼旁那丛倒伏的野艾蒿秆子,“艾蒿根底下的土是昨个后半夜翻起来的。”
蒿草秆子歪七扭八倒着,底下翻起来的土坷垃黑黢黢的露着新茬,几个黄胶鞋印子模糊地踩在旁边泥里。
靛蓝夹克后生身后一个汉子脸色猛地一白,手无意识地在腰后柴刀柄上蹭了一下。林烽目光落在那柴刀柄上磨出油光的牛皮鞘口,上面沾了点新鲜的黄褐色土屑子。
“刀鞘底下沾着腐殖土,”林烽声音不高,却带着山涧里滚落的石头那种重量,“庞瞎子洞前头那棵老槐树根底下的土,黑里泛金,半指厚一层烂槐树叶子沤出来的油泥,别处不长这个。”
空气骤然绷紧了。山风刮过石阶边的松树枝头,“哗啦”一声响。堵路的几个汉子眼神变了,先前那点掂量混上了惊疑,首勾勾盯在靛蓝夹克后生背上。
靛蓝夹克后生腮帮子咬得死硬,脑门上青筋跳了两下。他猛地侧身,硬让开条一人宽的缝子,嗓子眼里挤出声:“……要过就快点!前头真塌了土石,踩着空别怨人!”
林烽没再看他,抬脚迈上石阶。靴底碾过一坨新鲜的黄泥印子,把泥里踩出个坑。墨蛟刀柄随着他动作在布褂子底下摆了下,钉尾擦过靛蓝裹布,寒气蹭着皮肉走。
几个堵路的汉子紧贴着石壁让开,眼神钉在林烽越过石阶的背脊上,又溜到苗月儿挂着藤篓的臂弯。篓口那裹死的粗布疙瘩在晨雾里湿乎乎的反着光,没透出半点异样气息。先前敞怀露蝎子刺青的汉子喉咙滚了下,到底没敢再吱声。
石阶盘旋向上,越来越陡,松针腐叶的气味更浓了。拐过三道弯,一处被水汽洇得发黑的石壁凹进去一大片。凹窝前头塌散着半堵碎石墙似的烂土石堆,一块足有半人高的青灰巨石斜歪在堆里,露出的半边石头茬口分明是新撬的棱角,粘着几道干涸的暗绿色苔藓撕扯留下的印子。烂泥堆里还卡着半截沾着新泥的木撬棍棍头。
凹窝深处,隐约能看到一人高的黑黢黢洞口轮廓,洞口石壁湿漉漉的渗着水珠,里头黑得不见五指。一股混杂着陈年蝙蝠粪和土腥霉气的冷意正丝丝缕缕地朝外透。
林烽在塌方的土石堆边三步远站定。墨蛟垂在身侧,厌鬼钉的钉尾贴着虎口。藤篓被搁在脚边一块略干的青石板上。
苗月儿走到那斜歪着的卧牛石跟前。巨石底部翻开的泥土半湿半干,黑油油的烂泥里裹着不少寸许长、己经烂得发黑的细长槐树叶子。她俯身凑近那撬开的石头茬口,指尖沾了点茬口上新沾的、带着浓烈松油气味的湿黄泥,又捻了捻石块上被撬棍头刮出来的浅白色石粉。
“松木油泥,”她声音被洞口的湿气浸得发寒,“撬棍头裹了火塘里熬烂的老松脂。”她首起身,回头看向那黑沉沉的洞口,“油抹重了,压不住底下钻出的蝙蝠屎臊气。”
林烽蹲了下来,视线落在洞口石壁往下淌水的印子旁。潮湿的石壁下方,几个模糊的脚印印在烂泥里,尺码不大,鞋底前掌有个月牙形的独特缺口印痕——不像是庄稼汉踩出来的印子。脚印旁边,掉落了指甲盖大小的一角东西。暗土黄色,边沿被泥糊得看不清纹路,像是硬皮纸上剥落的一小角纸片。
墨蛟刀尖无声地向前递了半寸,扎在烂泥里。寒气从刃口浸开,贴着泥皮下的凉意钻进石壁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