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珍楼废墟洞口里那声淬着毒汁似的凄号戛然断了线。坍塌的青石渣子、半融的烂泥灰、烧成焦炭的木棒渣子搅在一起堆成山丘,窟窿口子被浮尘灰烟堵了半边光。那枚镶在墨玉匣子上、被灰屑蚀得坑坑洼洼的血桃胶坨子,焦黑皴裂的表面“噗嗤”一声,再腾不起妖红残光,只剩下一块粘在匣盖正中、死灰烂朽的残渣,凝固在乌沉沉的匣身上。黄九扑向匣子抓空的手爪僵在半道,指甲缝里抠满了黑沉沉的腐木碎末渣子,人抖得筛糠似的,两只充了血的混沌眼珠死死钉着那块焦黑废渣,喉咙里滚着气,却只剩“嗬嗬”的破风箱抽拉声,再吐不出半个字。
林烽甚至没抬眼看那死灰的烂胶块子。他右臂微垂,靛蓝裹布底下沉甸甸的虎膏闷气混着伤臂深处透出来的沉缓沉劲,压住了洞口窟窿漫上来的阴湿浊气。墨蛟刀柄的寒气贴着掌心皮肉,沉静得像块寒冰磨圆了角,再不是噬人的活蛇。他靴尖踢开洞口边沿沾了焦油的一块碎药臼残铁,铁片刮过湿泥拉出条浅沟,里头露出来点深褐的药渣粉子。
“虎齿膏罐。” 他声音沉在嗓子眼里,不高,却在浮灰沉落的死寂里砸出实响,眼风从地上药渣扫开,钉在那半人高陷进泥里、让烂木板子压了大半截的药柜子残腿上。“破窑烧灰的泥坛底下还压着半罐子硬膏,黄老猴舍不得埋干净,怕死透了再没味勾馋虫。” 话音落,他朝柜子腿歪斜压塌的湿泥窝子方向偏偏下巴。
苗月儿攥着藤篓把的手指略松了半分。篓口那粗布裹缠的硬棱角被墨蛟震过的边沿处,透进篓里的微光打在那旧布包严实的褶皱凹陷上,再没浮起半丝异样的油光,只余下篓藤深处死寂的黑沉。她没看洞口窟窿里僵在尘灰下的灰败影子,只默不吭声地几步迈到药柜腿边,鞋尖拨开糊烂的厚泥皮,底下泥浆糊成一团,裹着半颗被踩歪了棱的破铁钉头。她弯下腰,靛蓝粗布衫后摆垂在泥浆汤子上,手却快,指头抠进稀泥里几挖,带着泥水“哗啦”捞出来个拳头大的粗陶破坛子。
坛口是塌了,剩个豁牙裂嘴的糙边沿,坛肚子被泥浆糊满,勉强还能看出形状。她手腕翻过来倒扣着坛子往地下沥泥水,坛底坑里抠着的一小坨被泥封裹着的暗黄色硬膏块子露出来,只半截核桃大,污得看不出本色,就一股陈年老醋搅着烈性药材膏子的霸烈冲气顶开泥腥首冲鼻孔。
林烽站定在她后头几步远,靴子底下碾着几根从泥堆里掀出来的焦糊草杆子。那股带着呛人劲气的膏香冲进鼻腔,压垮了窟窿里最后一点朽木败胶的残息。墨蛟刀柄在他手心贴得牢实,连臂膀深处那点被药气冲得蠢动的旧伤麻僵也被这沉烈的膏香镇住,只剩皮肉底下药油沁入骨缝的那种钝厚沉缓劲儿。伤口裹布里的虎膏凉劲儿也散了,被这暴烈膏气激着,转成一种通筋络的暖辣。
“膏子里的火蝎尾磨久了成了灰,” 林烽眼皮都没撩下那破坛底的小膏坨,“混点阴溪底的寒砣粉,抹铁器上除腥气最灵。”
他话没落地,那边窟窿深处泥灰山堆顶上的木梁渣子稀里哗啦滑下来一片。僵在破匣子前的黄九动了。那佝偻着背的身影没扑向药柜边的苗月儿,反是跟条被踩中了七寸的老蚯蚓似的,猛地向旁一个趔趄滚倒,半张脸都砸进了半湿的泥堆里,拱起身子死命地拿膝盖和手肘往被木渣碎瓦盖住的地砖缝里扎!动作疯乱,全无章法,却快得惊人!眼看整个人就要缩进那裂开的砖缝碎洞里去!
苗月儿捧着破坛子抬头,眼风扫过那在泥渣堆里疯狂钻挤的影子,篓子贴着胳膊肘的藤篾绷得紧。篓口粗布裹死,再没透出半丝异样动静。
林烽眉峰都没皱半点。脚底下碾着的焦糊草杆子被他靴跟一踏!碎草末子混着湿泥溅出几点黑星。他右臂垂着动都没动,只握着墨蛟的左手食指在冰凉的钉尾末端轻轻一搭。
嗡——
极其轻微的一丝寒气游动顺着钉尖灌入墨蛟刀身!刀脊线上那几道墨青冰纹无声无息地滚过一圈水光似的微芒!刀尖下方半尺处的浮尘被这股凝练却短促的寒力震得微微一荡!几粒浮尘倏地加速坠落!如同细小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射向黄九正死命扒着、那处砖缝边缘最松动的一块青石砖角!
嗒!嗒嗒!
几点轻响!如同雨点砸在朽木上!那松动砖块的边缘处几点积年累月被湿气洇烂的泥灰被“冰针”震得酥裂!本就松动的石砖猛地向下陷了寸许!堪堪卡住了黄九半个身子正在疯狂往缝隙里钻的势头!
“嘶——!”一声惊痛抽吸!黄九半个身子卡在骤然变窄的夹缝里!动作骤停!惊惶回头!
林烽却早己收指。墨蛟归静,刀身微芒敛尽。他看也不看那卡在缝里、灰头土脸、眼中残留着惊惧与暴戾的败者。
“膏子味重,”他声音落地生根,混着那浓烈虎膏气味压垮了整个废墟的死气,“再捂下去,新刃口就得沾上铁锈腥。”他目光落在苗月儿手中那坨浸透陈醋膏气的黄泥块上,“走吧。寨东头水井沿的老石板底下,寒砣粉冻得比刀尖还硬。”
他转身朝豁口漏光处走,靴底踩着碎瓦渣,碾出一连串细碎的脆响。洞窟口子里还混着黄九挣扎闷堵的嘶喘,夹在木渣滑落的稀里哗啦里刮着耳膜。藤篓子紧跟着他脚步晃悠,篓藤深处那旧布裹紧的疙瘩块子,在穿过洞壁豁口刺进来那束日头底下,沉沉实实再没透出半点邪光。
寨街泥路上拖拖拉拉的脚步又响起来,踢踢踏踏,踩实一路深黄色的新泥印子。墨蛟悬在靛蓝布褂子下摆边沿,刀尖垂着,鞘尖底沾了点烂泥星子,倒映着土墙豁口顶上漏下的一束惨白日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