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楚家被抄没的家产清单贴在了镇口的告示栏上,从药铺的账本到家里的桌椅,甚至连楚离母亲留下的那只玉镯都赫然在列。
楚离的他哥哥嫂嫂被押往京城,楚离因事发时在岭南,查无实据,得以开释。
……
暮色漫进堂屋时,李华裳的布鞋还沾着码头的泥。她刚从外边回来,自从楚离被释后,就消失了。
李华裳为了找到楚离,走遍了城厢内外的角角落落,刚刚她的脚上被墙头上的碎石头刮破了,血珠渗出来,混着墙根的泥,在月夜里泛着暗痕。
她这几日沿着城墙根往城西走,石板路被夜露浸得发滑,鞋尖沾着的泥越来越沉,露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冷得像冰。前几天走到城郊的旧窑厂时,砖窑的断壁上爬满枯藤,风穿过窑孔,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她害怕极了。
她不知道还要找多久,也不知道找到他时该说些什么。
或许
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还好好地活着。
父亲房里的灯还亮着,她听见他咳嗽的声音透过窗纸传出来,一下下撞在耳膜上。
李华裳走了过去,李员外看见她,“啪”的一声,把茶碗顿在桌上,茶沫溅在八仙桌的漆面上。
“你这些日天天往外跑,像什么样子?”他的声音沉得像压着块石头,“前日张屠户家的小子看见你在码头蹲了半宿,昨日又有人说你去了城南的砖窑厂——华裳,你是李家的姑娘,不是街头寻人的婆子!”
“爹,我只是想知道他……”
“知道什么?”父亲打断她,指节叩着桌面,“不管以前如何,楚家与你并未结亲?他哥嫂现在还在大牢里,家产抄得精光,其他人躲还来不及,你偏要往跟前凑!传出去,人家不说你念旧情,只说你李家姑娘不知廉耻,赶着趟儿往破落户身边贴!”
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帕子上的泥渍洇进掌心,像脚上那道嵌着泥的擦伤。
“我没……”她想辩解,声音却轻得像飘絮。
这几日她跑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从前他常去的书铺,掌柜说他开春后再没来过,老宅的旧仆人老杨头,只说没见过,让她不要再来了,连他母亲坟前的柏树下,都只有新落的松针,没有烧过的纸钱灰。
父亲的咳嗽声在堂屋响起,他捂着胸口喘了两口气,语气软了些,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明日起,不许再踏出大门半步。”
李华裳猛地抬头,窗户上晃出涟漪,映着她眼下的青影。“爹,我不……”
“由不得你!”父亲的声音又硬起来,“你一个人出去,你知道你娘有多担心你吗?他如今躲着你,未必不是懂分寸,你倒好,非要把家的脸面都扔在泥里踩!”
“爹爹……”
夜风吹过窗棂,带着码头的腥气。李华裳攥着那盒药膏,锡盒的凉透过衣料渗进皮肉。她知道父亲说的是理,是姑娘家该守的本分,可心口那处总空落落的,像被码头的风刮出个洞——她总想起楚离最后看她的眼神,明明藏着话,却什么都没说。
她没再顶嘴,只是默默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找下去。
李华裳走回阁楼,脚步沉重,脚底的泥,像极了她寻了这许多日,却连个影子都抓不住的,沉甸甸的牵挂。
父亲的叹息声在身后响起时,她看着廊下那盆枯了的茉莉发愣,这花是在缥缈峰学医时楚离在教她养的,说要浇淘米水,要放在朝南的窗。如今花枯了,人也不见了,只剩她还守着这些旧念想,在父亲的斥骂里,一步一步往回忆里陷。
再见到楚离是二十日后,深秋的雨刚歇,青石板路泛着湿冷的光。李华裳在乡村的街市口,忽闻一阵断续的铜铃声,叮铃,叮铃,像被风揉碎的残响,缠在鼻尖那股混杂着艾草与陈酒的气味里。
她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望去。
街角老槐树下支着个褪色的蓝布药幡,墨迹早被风雨洗得淡了,勉强能认出个“郎中”二字。幡下那人蹲在小马扎上,正低头用粗布擦着个豁口的瓦药罐,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过的芦苇,额前乱发粘在汗湿的额角,露出的眉眼依稀有从前的轮廓,鼻梁边添了道浅疤,大约是在哪处磕碰的。
这哪是楚离?
从前的他白衣胜雪,眉眼带笑,是春风拂过的青石板,衣角都带着三分雅致,衣衫永远熨得发亮,袖口挽起时露出的手腕清瘦干净,笑起来眼里像盛着碎光,连说句客套话都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吞。他常穿的素色长衫总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袖口垂落时是恰到好处的弧度,连拂过桃花瓣的手指都透着清润,笑起来时眼尾微扬,不疾不徐的语调里裹着三分暖意,仿佛连风都愿意为他停驻片刻,怕吹乱了他鬓角的发丝。
如今呢?
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袖口磨出了毛边,沾着些说不清的灰迹,像被秋霜打过的枯草,再没了半分飘逸。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遮不住眼下那片青黑,像是几夜没合眼,见人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肩,从前挺首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连抬眼的动作都带着几分瑟缩。
他哪还有半分当年桃花林下,白衣翻飞、笑意清朗的影子?分明是被生活磋磨掉了所有棱角,就连骨子里仅剩的那点矜贵,都被揉碎了混在风尘里,成了如今这副让人认不出的模样。
李华裳喉头哽得发疼,说不出话。她记得十五岁那年,楚离穿着月白锦袍立在楚府的海棠树下,手里摇着玉骨折扇,笑起来时眼角有颗浅痣会跟着动,那时苏州城里多少贵女盯着他瞧,说他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他弹一手好琴,能背全本《南华经》,就连走路都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潇洒。
可眼前这人,粗布短褂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上布满细小的划痕,指关节又红又肿,分明是泡在药水里,被草药汁蚀的。路边有挑担的小贩撞了他一下,寻常人怕不是要踉跄着骂两句,他却只是微微侧身,肩背没垮,像根被风雨淋过却没折的竹。
他脚边的药箱敞着,里面只有寥寥几包干草,连像样的银针都没几根,倒是塞着个破瓷碗,碗底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药渣。
正此时,旁边包子铺的老板娘叉着腰走出来,踢了踢他的药箱:“楚离,昨儿给我家柱子开的药不管用啊,孩子还咳嗽,你是不是拿些枯草糊弄人?”
楚离慌忙站起来:“不会的张嫂,那是我亲自去后山采的川贝,可能是……可能是孩子寒重,得再添两味药引……”
“添什么添?”老板娘啐了一口,“我看你就是个江湖骗子!”
李华裳猛地攥紧了帕子,帕角的丝线勒进掌心,疼得她眼眶发热。
“张嫂,药钱我退给您。”楚离从怀里摸出几枚皱巴巴的铜板,手背上还有块新的烫伤,“我再去采些鲜竹沥,今晚给您送去,分文不取。”
老板娘骂骂咧咧地接了钱,临走时还剜了楚离一眼:“治病还不治好,指不定安什么心呢。”
风又起,吹得药幡猎猎响,像在替他呜咽。他蹲在地上,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才短短一月,他竟有了白发。
“喂,你这郎中靠谱吗?”一个挎着菜篮的胖大婶蹲下来,用指甲戳了戳那堆草药,“看着跟路边薅的野草似的,别是骗钱的吧?”
楚离抬起头,这才看清他的眼。从前那双眼总含着笑意,像盛着清泉,如今却蒙着层红血丝,眼下是青黑,看人时带着点怯生生的,像怕惊着谁。“大婶,这些都是正经晾晒的药材,治风寒咳嗽管用的……”他声音哑得厉害。
“管用?”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管用还让军官吃死了十几个,楚公子你还好意思在这儿摆摊?我看你们全家都是个骗子!”
楚离正蹲在地上捡那株被踩烂的蒲公英,听见这话,手猛地顿住。
药箱边缘的铁皮硌着掌心,他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抬起头时,脸色白得像刚浆过的孝布,嘴唇颤了颤,却没发出声音。
那汉子挑着的担子晃了晃,一头是空筐,一头堆着些烂菜叶,他用扁担头指着楚离的药箱,唾沫星子溅在地上的药渣里:“边防的军官,不就是喝了你家的药愣是没了十几个!楚家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周围的人一下子炸了锅。刚才还只是看热闹的街坊,此刻都围得更近了,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原来是害死人的骗子!”“怪不得穿得这么寒酸,怕是被人追着打呢!”
楚离的手死死攥着药箱的提手,指腹抠进木头裂缝里,那道虎口的疤又开始疼——他想喊“不是的”,想解释哥嫂是被构陷的,那方子被人动了手脚,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看见自己粗布褂子上沾着的草药汁,青黑的,像洗不掉的污渍;看见脚边那堆被踩碎的蒲公英,绒毛粘在泥里,再飞不起来。这场景多像那天夜里,大营的士兵踹开楚家大门,火把照亮哥哥嫂嫂被捆走的背影,药柜被砸得稀烂,那些药材,党参、当归、川贝,混着碎木片滚了一地。
“还不滚?”汉子上前一步,扁担几乎要戳到他脸上,“等着官府来抓你吗?”
楚离猛地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在墙上,那面褪色的“济世”药幡被风卷着,正好盖在他头上。布面粗糙,蹭得他脸颊生疼,像被人扇了耳光。他听见有人在笑,笑得刺耳,有人在啐唾沫,啐在他脚边的尘土里。
从前他是楚家公子,走在街上,连挑担子的小贩都会笑着喊“楚少爷”;如今他蹲在这儿,连辩解一句的资格都没有。那双手曾抚过父亲珍藏的医书,曾接过温润的茶盏,此刻却只能攥着个破药箱,在满街的骂声里,抖得像片秋风里的枯叶。
风把药幡吹开,露出他苍白的脸。他看着那汉子挑着担子骂骂咧咧地走远,看着周围的人渐渐散去,嘴里还嘟囔着“骗子”“丧门星”。最终他低下头,慢慢把地上的碎药渣拢起来,指尖触到冰凉的石板,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经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楚离的脸色发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
楚离,那个从小没受过一点苦,连喝的茶都要挑明前雨后的山泉水,穿的衣料要苏杭来的云锦,怎么会有一天,为了几文钱,受到这样的奚落?
原来所谓的翩翩公子,所谓的锦衣玉食,在命运的狂风里,竟脆得像张纸。风一吹,就碎了。
他站起身,拿起药箱往肩上一甩,铜铃又开始响,叮铃,叮铃。
李华裳看着他转身的背影,那件粗布短褂在风里晃荡,像面褪了色的旗。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转身,穿着月白锦袍,说要去给她摘园子里最大的那朵芍药,背影挺拔得像株青竹。
“楚离!”她忍不住喊他。
他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铜铃声渐渐远了,混进市集的喧嚣里,再也听不清。李华裳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落魄的背影拐进巷子,被来往的人群吞没。篮子里的桂花糕还散发着甜香,可她知道,有些味道,再也回不来了。
风又起了,吹得药幡猎猎作响,那“楚离”二字在风里忽明忽暗,像一段被雨水泡软的旧时光,轻轻一碰,就碎成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