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李华裳站在正阳门瓮城的阴影里。风卷着街面的尘土扑在脸上,混着远处酒肆飘来的酱肉香气,竟让她想起去年暮春,萧燚在江南水乡替她挡雨时,蓑衣上沾着的潮湿草腥气。
包袱里那件绣着玉兰花的荷包被摸得边角发毛,那日在苏州码头,萧燚红着眼圈说"等我",青布衫被江风灌得鼓鼓囊囊,像只即将破茧的蝶,可如今她站在他的京城,却连他王府的角门都不敢靠近。
"要说这玄甲军啊,那可是咱们大胤的铁壁铜墙!"说书先生的醒木"啪"地拍在案上,惊飞了檐下几只麻雀。李华裳在茶桌旁的空位坐下,穿蓝布短打的茶小儿麻利地沏上粗瓷碗,茶汤里浮着几片碎叶,倒比苏州的碧螺春多了几分烟火气。
"北狄来犯,正是燚王亲率玄甲军奔袭三日三夜,在雁门关外斩了敌酋首级!"先生唾沫横飞,手里的折扇"唰"地展开,"那一战打得叫个惨烈!据说咱们的六王爷他身中两箭,愣是咬着牙没下火线,玄甲军见主帅如此,个个如猛虎下山——"
周围酒客们轰然叫好,有人把空碗往桌上一顿:"好!不愧是玄甲军!"李华裳握着粗瓷碗的手指猛地收紧,碗沿硌得掌心生疼。她想起萧燚左臂那道月牙形的伤疤。
"大喜啊.……"说书先生话锋一转,折扇在掌心敲得"笃笃"响,"英雄自有美人伴,宫里就传出消息,六王爷要与左相的慕容小姐联姻了。"
李华裳端着茶碗的手轻轻一颤,温热的茶水溅在虎口,竟不觉得烫。她听见邻桌两个穿长衫的书生在低声议论,一个说:"这慕容棠月可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跟六皇子正是天造地设。"
"听说慕容小姐一首爱慕六王爷"角落里一个醉醺醺的老者突然插话,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皇家的婚事,哪有什么情情爱爱,不过是筹码罢了。"
话音未落,就被同桌的人狠狠踩了一脚。老者打了个酒嗝,悻悻地闭了嘴。李华裳的心却像被那没说完的话勾着,往下坠,往下坠。她想起萧燚塞给她的狼牙护符,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燚"字。那时他说"华裳,送给你",她当时红着脸点头,以为这世间最难得的,是两情相悦。
"要说这慕容小姐,"说书先生又开了腔,"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去年秋猎,她一箭射落两只大雁,惊得陛下都赞不绝口。听说在朝堂上,连几位老臣都驳不过她的见识。"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李华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绣花绣不好,煮茶煮不好,什么都做不好。她忽然想起萧燚曾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可他那时的笑,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样的喜欢,在京城的风刀霜剑里,根本不堪一击?
"依我看啊,这门亲事对六皇子是好事。"旁边酒桌一个戴方巾的中年人捋着胡须,"如今新皇初定,单有玄甲军支持,终究差了点根基。"
李华裳望着说书先生案上那盏油灯,火苗被穿堂风搅得忽明忽暗,像极了萧燚临走时看她的眼神。她突然想起他们曾在苏州的小桥上放河灯,萧燚指着那盏飘向远处的莲花灯说:"华裳你看,不管飘多远,灯芯都亮着。"可如今那盏灯,是不是早就被京城的大风扑灭了?
散场时暮色己浓,李华裳随着人流往街外走,听见身后有人在说宫廷秘闻。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听说前几日有人,在玄甲军的粮草里动了手脚,被六皇子查出来了。"另一个声音更轻:"嘘...小声点!这宫里的事,水深着呢。前阵子太医院的王院判,不就是因为说了句'六皇子箭伤需静养',第二天就被调去守皇陵了?"
李华裳的脚步顿了顿,晚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贴在微凉的脸颊上。她想起萧燚总说"京城不好待",那时她只当是玩笑,如今才明白,他说的不好待,不是长安街的车水马龙,而是那些藏在朱门高墙后的明枪暗箭。
街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队玄甲军策马而过,玄色披风在暮色里划出凌厉的弧线。李华裳下意识地往墙角缩了缩,看见为首那匹白马上的身影,玄甲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身形挺拔如松,尽管隔着一条街,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萧燚。
他的脊背比去年更挺拔了,却也好像更沉了,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马蹄声哒哒远去,李华裳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街角 ,她摸了摸包袱里那方荷包,其实她早就该明白的,从萧燚说"等我"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隔着的就不只是千里江山,还有他身为皇子的身不由己。他要守护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而是这万里河山,是那些在雁门关外浴血奋战的玄甲军,是这京城街头每个安稳度日的寻常百姓。
晚风卷着店铺的幌子轻轻摇晃,李华裳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客栈的方向走。路过那棵老槐树时,她把那方荷包轻轻放在了树洞里,就像小时候藏起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心事。
回到客栈时,掌柜的笑着问:"姑娘明日还出去逛吗?听说明日城西的护国寺很热闹,皇上和皇后要去上香祈福,京城名门世家都要过去。"
李华裳木然的摇了摇头。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簪子上镀了层清辉,像极了苏州的月光。
次日,案上那盏茉莉花茶早己凉透,茶盏边缘凝着的水珠,像她昨夜没掉的泪。
隔壁传来说书人的拍案声,讲的是《西厢记》,张生翻墙会莺莺的桥段引得满堂喝彩。李华裳想起去年在江南,萧燚也进过她家的后院,只为送她狼牙护符。那时的月光落在他肩头,像层薄薄的银纱。
如今想来,那时的话倒像戏文里的唱词,听着热闹,当不得真。
正听着,忽听楼下一阵喧哗。她趴在窗沿往下看,见慕容棠月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口,八抬大轿,朱红轿帘绣着金线牡丹,连车夫都穿着簇新的绸缎马褂,丫鬟掀开轿帘时,她瞥见慕容棠月的裙角,孔雀蓝的苏绣,金线绣的牡丹栩栩如生,晃得人眼晕。
那才是能站在萧燚身边的女子。
左相的势力,能为萧燚在朝堂上添砖加瓦,她自幼在京中贵女圈长大,懂得那些逢迎应酬,能替萧燚打理好后宅。这些,她李华裳都做不到。
她想起宫宴上的慕容棠月,一身水绿色宫装,说话时眼波流转,应对自如。怪不得那日狠狠盯着她,虽没说什么刻薄话,那眼神里的疏离却像层冰,冻得人发僵。
那时她还觉得奇怪,现在倒懂了
人家是正正经经的世家贵女,她算什么呢?一个江南来的孤女,连京话都说不利索。
况且,她要的
她要的从来不是萧府的荣华,是一人一心,三餐西季。是清晨一起看檐角的朝阳,傍晚同坐廊下数星星,是柴米油盐里的踏实,不是深宅大院里的你争我夺。慕容棠月能忍的,她忍不了;萧燚必须担的,她也替不了。
就像江南的水稻种不到北方的旱地,她这株江南的草,也长不成京城里的花。
她想寻的,便是一个爱她入骨的人,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人
只有她一个妻子
而这些
萧燚做不到
晚风带着槐花香吹过来,她忽然释然了。爱不是把两个人捆成死结,而是看着他走向该走的路。
就像萧燚要背负的责任,她不愿与人共侍一夫的执拗,本就是两条平行线,与其强行相交,不如各自延伸,在天地间画出最舒展的模样。
藤箱里的铜步摇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江南的雨打在芭蕉叶上,清清爽爽,点点滴滴落在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