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的暮春,连风都带着碧螺春的清冽。李府后花园的紫藤架下,李华裳正临着石桌枯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半干的宣纸,墨痕蜿蜒,像极了她心里那道理不清的坎。
一年了。
从北境军营那身沾满血污与尘土的“李华章”,变回这锦衣玉食的李员外之女,刚好一年。
铜镜里的人影早己模糊了昔日照耀盔甲的英气。彼时她束着发,脸上抹着锅灰,一身粗布军服裹着尚显单薄的骨架,在队列里喊口号时,嗓子比新兵蛋子还粗哑。而如今,裁云剪水的襦裙衬得她身形窈窕,乌发如瀑,眉如远黛,眼波流转间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从营地返乡那年,背包上还沾着西北戈壁的沙砾,头一年除夕全家围坐时,她袖口挽起的小臂上还留着晒出的分明色差,如今再看,那层经年累月被风沙打磨出的麦黑色己彻底褪去。清晨她对着镜子梳发,会看见镜中人的脸颊泛着温润的粉白,不像从前总蒙着层被紫外线灼出的粗粝红晕,从前训练时日晒的肩颈痕迹,如今也淡成了浅淡的印子,藏在圆领衫下,只在低头时露出一截细腻的锁骨。
变化最显的是一双手,过去握枪握剑磨出的厚茧,在日复一日的呵护里渐渐软化,指节不再因长期发力而微凸,掌心的纹路里不再嵌着洗不净的黄泥黑垢,连指甲盖边缘的倒刺都消失不见。此刻她捏着绣花针的手指,能清晰看见指甲透出的健康粉白,指腹按在荷包上,能感觉到丝线细腻的触感,那身又瘦又小的躯体,正一点点在织物柔软的触感里,重新长出修长的温润轮廓。
父亲疼她,见她“失踪”两年后平安归来,喜极而泣,此后便将她护在羽翼下,再不许她踏出府门半步,生怕她再受半分委屈。母亲则忙着教她女训,言语间满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才是正途”的念叨。
他们都以为,那个曾经爬树掏鸟窝、偷偷溜出去听书的野丫头,如今终于长成了端庄的大家闺秀。只有华裳自己知道,她心里那团火,从未真正熄灭,只是被现实的冷水浇得奄奄一息。
她看着园子里翩跹的蝴蝶,它们美得无忧无虑,却也脆弱得只能在花丛间打转。而她呢?褪去了“大小姐”的身份,她似乎真的一无所有了。琴棋书画,她疏于练习;女红针黹,她兴趣缺缺;连打理中馈,她也觉得琐碎乏味。那些在军营里学到的生存技能——辨识草药、搭建营帐、舞刀射箭 在这深宅大院里,都成了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
“我到底算什么呢?”她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在紫藤花的香气里。
还是一事无成的李华裳?
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在她身上,明明是暖的,她却觉得心底有些凉。墙上的日晷指针缓缓移动,像极了她这一年来浑浑噩噩的时光。美貌是爹娘给的,家世是祖辈挣的,可属于“李华裳”自己的呢?难道她这辈子,就只能做个依附于家族的菟丝花,等着被许配给某个陌生男人,然后在相夫教子中耗尽余生?
不。
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股在军营里被打压下去的倔强,又悄然冒了出来。
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就算不能再跨马提枪,就算只能困在这西方庭院里,她也得找到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这个对着铜镜苦恼的李华裳,并非全然无用。
紫藤花簌簌落下,有几片飘在未完成的画卷上,像落了一场无声的雪。华裳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这一次,笔尖没有再犹豫。或许,她该先从画好这寒江独钓的孤寂开始,就像梳理清楚自己此刻的心境。
前路茫茫,但至少,她不想再这样空空地苦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