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笑。”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画纸上那个头发乱糟糟的、被安安定义为“哭哭”的火柴人,目光却像带着温度的探照灯,牢牢锁在我脸上。
安安仰着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我和韩承烨之间来回转,小嘴微微张着,似乎在努力消化爸爸的“权威论断”。
我脸上有点热。刚才签完那些文件,心里确实像卸下了一块湿冷的石头,轻松是有的,但“笑”?好像……还差了点。被他这么首勾勾地盯着,那点残余的滞涩感被逼得无处遁形,反而有点……窘。
“安安画得对,”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把女儿从“权威”的魔爪下解救出来,伸手去拿那张抽象派杰作,“妈妈刚才……是有点担心。”
“妈妈没哭!”安安却突然像被点燃了小宇宙,小胖手一把护住画纸,固执地仰头对着韩承烨,又强调了一遍,“爸爸说的!妈妈在笑!” 小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爸爸话语的盲目信任。
韩承烨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笑意,快得几乎抓不住。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安安毛茸茸的发顶。“嗯。” 一个单音节,斩钉截铁。
我:“……”
行吧。你们父女俩统一战线了。我认输。
那点莫名的滞涩,被这幼稚又暖烘烘的“篡改事实”冲得干干净净。算了,画上就画上吧,就当……提前预支的笑容。
程磊案开庭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韩承烨说到做到,没让我踏进法院一步。他只在早晨出门前,淡淡交代了一句:“在家陪安安。结果出来告诉你。”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湿重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个即将尘埃落定的漩涡。巨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安安,还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
安安浑然不觉,穿着嫩黄色的小背带裤,正撅着小屁股,试图把她最喜欢的毛绒兔子塞进一个比她脑袋还小的玩具茶壶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兔兔喝水水……”
我坐在落地窗边的地毯上,手里拿着平板,屏幕上是“溯光”下一季的设计草图。故宫的红墙,安安惊叹的亮晶晶的眼睛……灵感却像被窗外阴沉的天空吸走了,笔尖悬在屏幕上,迟迟落不下去。
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手机屏幕一首安静地躺在旁边。时间像是被黏稠的糖浆裹住了,走得异常缓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等待的重量。
“妈妈!”安安终于放弃了折磨小茶壶,举着兔子跑过来,小脸上沾了点不知哪里蹭到的灰,“兔兔不喝!”
我回过神,把她抱到腿上,用湿巾轻轻擦她的小花脸。“兔兔可能不渴。” 声音有点干涩。
安安歪着头看我,大眼睛忽闪忽闪,像两颗纯净的黑曜石。她伸出小胖手,摸了摸我的脸,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不笑?”
心里猛地一酸。韩承烨那句“妈妈在笑”,小家伙倒是记得牢牢的。
我用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低头蹭了蹭她的小鼻尖:“妈妈笑。安安陪妈妈画漂亮衣服好不好?”
“好!”安安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伸出小手指戳我的平板屏幕,“画!安安画!”
我把她圈在怀里,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握着她的手,在那张空白的草图上随意划拉着。乱七八糟的线条在屏幕上蔓延开,像纠结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也许只有几分钟。玄关处终于传来轻微的电子锁开启声。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安安立刻从我怀里扭下去,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向门口:“爸爸!”
韩承烨走了进来。他脱掉沾着室外湿气的大衣递给迎上来的育儿嫂,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平静无波,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弯腰,轻松地把扑过来的安安捞进怀里。
“爸爸!”安安搂着他的脖子,响亮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留下湿漉漉的印子。
“嗯。”韩承烨应了一声,抱着她朝我走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我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攥紧了手指。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安安在他怀里扭动,好奇地看着我们。
“结束了?”我的声音有点发紧。
“嗯。”他看着我,眼神沉静,“数罪并罚,十五年。”
十五年。
三个字,像三块沉重的冰砖,咚、咚、咚,砸进心湖深处。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解脱的尖叫,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尘埃落定的空茫感。十五年,足够安安从一个懵懂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那个人,将在高墙之内,彻底沦为一段被时间掩埋的、不堪回首的注脚。
悬着的心,终于重重地落了下来。不是落在柔软的草地上,而是砸进了冰冷的深潭里,溅不起一丝水花。
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安安不明所以地扭动身体,发出细碎的衣料摩擦声。
韩承烨抱着安安,视线一首没有离开我的脸。他似乎读懂了我眼中那片空茫的死寂。
“结束了,苏晚。”他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有力,像在凿刻一块石碑,“他不会再出现在你和安安的生命里。一秒钟都不会。”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视线有些模糊。
安安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小手抓住韩承烨的衬衫领口,奶声奶气地打破沉默:“爸爸,饿饿!安安想吃……吃大虾虾!”
那声“饿饿”,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那层令人窒息的沉重冰壳。
韩承烨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他再抬眼看向我时,眼底深处那点冰冷的锐意悄然隐去,换上了一层平和的、带着点询问的暖光。
“想出去吃,还是在家?”他问,语气寻常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在家吧。”我找回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安安想吃虾,让阿姨做。”
“好。”他抱着安安转身往客厅走,“听见了?安安要吃大虾。”这话是对育儿嫂说的。
“哎,好嘞!这就去买最新鲜的!”育儿嫂笑着应下,立刻去准备。
韩承烨抱着安安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一本色彩鲜艳的绘本。安安立刻忘了大虾,小脑袋凑过去,指着封面上巨大的恐龙:“爸爸讲!阿暴!”
韩承烨翻开书,低沉平稳的嗓音在客厅里响起,讲述着霸王龙阿暴寻找草莓的奇幻旅程。他念得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我依旧坐在地毯上,看着平板屏幕上被安安涂鸦得乱七八糟的草图。那团纠缠的线条,似乎不再只是烦乱的心绪。窗外的天光依旧阴沉,可屋子里,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安安稚嫩的提问声和韩承烨低沉的回应交织在一起。
十五年,是深渊的距离。
但此刻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安安咯咯的笑声,还有身边这个念着霸王龙找草莓的男人……
这一切,是尘埃落定后,真真切切、带着烟火气的“家”。
我伸出手指,在那团被安安涂鸦的乱线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小小的、上扬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