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老丁头，我走了。
天色沉沉地压下来，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肮脏灰布。远处白沙镇的方向，最后一点天光也被铁河星亘古不变的灰蓝暮霭吞噬。风从黄石村后面的黑石林里钻出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呼…呼……”王大可喘着粗气，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发出噗嗤的闷响。背上那个几乎和他半人高的药篓子，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肩膀，里面塞满了刚采的、还带着潮湿土腥气的“止血草”。这是丁伯夜里咳得喘不上气时，唯一能稍微压下点动静的土方子。
想到老丁头，王大可下意识加快了脚步。那老头，瘦得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风一大点，王大可都担心他被卷跑了。白天他上山前，丁伯还蜷在门口那张咯吱作响的破竹椅上，盖着条薄得透光的旧毯子，脸蜡黄蜡黄的，眼神浑浊地盯着不知哪里，一声接一声地咳，每咳一下，那枯瘦的身子就剧烈地弓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王大可心里发急。脚下的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他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他反应极快，双手死死护住胸前的药篓，手肘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的硬石上，钻心的疼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嘶——！”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就在他抬起头的刹那，动作僵住了。
风里，那股熟悉的、属于黑石林深处老林子特有的腐叶和湿土混杂的气息，被另一种更浓烈、更凶残的味道粗暴地撕裂了。
是腥气。浓重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味的野兽腥气！
一股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百倍，瞬间从王大可的尾椎骨窜起，首冲天灵盖。他浑身的汗毛炸开，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扭过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昏沉沉的暮色里，荒坡下方那片稀疏的灌木丛，无声地晃动起来。不是一个方向，是西面八方！仿佛有无数鬼魅的影子在低矮的枝叶间无声潜行。紧接着，一点、两点、三点……幽绿色的光点如同鬼火般亮起，密密麻麻，冰冷地锁定了他。
狼！
铁爪狼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跑！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脑海。王大可什么也顾不上了，猛地从泥地里弹起来，背上沉重的药篓成了致命的累赘。他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山下村子的方向狂奔，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背上的篓绳。
“哗啦！”篓绳刚松开一半，里面的止血草就倾倒出来，撒了一地。但他根本不敢停，也不敢回头去捡，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身后越来越近的低沉呜咽和利爪刨地的急促沙沙声。
村子！那点微弱的灯火就在前方！只要跑过这片荒坡，冲进村口……
“嗷呜——！”
一声凄厉得能撕裂夜空的狼嚎毫无征兆地在身后炸响，带着一种嗜血的兴奋。这声嚎叫如同进攻的号角，瞬间点燃了狼群的凶性！
嗖！一道巨大的、带着腥风的黑影从侧后方的黑暗里猛地扑出，速度快得惊人！王大可只来得及将将侧身，一股巨大的力量就狠狠撞在他的左肩上。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传来。剧痛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王大可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撞得横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滑出去老远，背上的药篓彻底甩飞，篾片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视线天旋地转，嘴里全是泥浆和浓重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的血。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左肩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这个念头刚升起，更多的黑影己经带着令人窒息的腥风扑到近前。幽绿的狼瞳在昏暗中亮得瘆人，闪烁着纯粹的、对血肉的渴望。獠牙森白，涎水滴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王大可甚至能看到扑在最前面那头巨狼嘴角抽动的狰狞肌肉纹理。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用还能动的右臂死死护住头脸，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死定了……
预料中的剧痛和撕咬没有立刻降临。死寂，一种极其诡异的死寂突然笼罩下来。连狼群那粗重的喘息和贪婪的呜咽声都消失了。
只有风，还在呜呜地吹。
王大可的心脏在死寂中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睁开眼。
那些凶残扑来的铁爪狼，动作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原地。它们狰狞的脸上，凶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理解的惊骇。幽绿的狼瞳死死瞪大，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倒映出的，不再是王大可这个唾手可得的猎物，而是他身后……
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灼热感，毫无征兆地从背后涌来。那不是柴火堆的温度，而是一种仿佛要将灵魂都点燃、将骨骼都熔化的恐怖高温！
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那个在记忆中永远佝偻着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裤腿上甚至还沾着白天溅上的泥点。但人，却完全不同了！
老丁头，那个咳嗽了七年、病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老丁头，腰杆挺得笔首，如同一杆刺破天穹的标枪。那张蜡黄枯槁、布满沟壑的脸，此刻在昏暗的暮色下，竟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泽，仿佛蒙尘的古玉被骤然拭亮。浑浊的眼珠变得清明，锐利如鹰隼，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浊和病气，只有一种沉淀了万载寒冰般的冷漠与……一种俯视蝼蚁般的、近乎神祇的威严！
他枯瘦的右手随意地抬着，食指伸出。就在那根曾无数次颤抖着接过王大可递去水碗的食指指尖，一点极其微弱、极其稳定的青色火苗，静静燃烧着。
那火苗只有黄豆大小，青幽幽的，在昏暗的暮色中毫不起眼，像夏日坟地里偶然飘过的鬼火。然而，就是这一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青色火苗，却散发出让整个空间都为之扭曲、让万物都为之噤声的恐怖高温！空气在它周围疯狂地哀鸣、颤抖，光线被灼烧得扭曲变形。扑在最前面的几头铁爪狼，坚韧的皮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曲、焦黑
刚才还凶残暴戾的狼群，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它们浑身僵硬，肌肉绷紧到极限，喉咙里只能发出绝望而恐惧的“嗬嗬”声。那幽绿的瞳孔中，倒映着那点青色火苗，充满了最原始的、面对天敌时的战栗。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坚硬的石板上，在这死寂的荒坡上回荡，碾碎了所有的风声和狼群的呜咽，爷的仔，你也敢动！
声音平静无波，再无半点咳嗽的嘶哑与虚弱。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点黄豆大小的青色火苗，动了。
没有呼啸，没有刺目的光芒爆发，它只是极其轻微地、优雅地跳跃了一下。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滚烫烙铁浸入冷水的声响。扑在最前方、体型最为庞大、獠牙几乎要触及王大可身体的那头头狼，它那凶悍狰狞的身躯猛地一僵。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王大可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限，清晰地看到：那巨狼眼中凝固的惊恐还未散去，它坚逾精钢的皮毛，它虬结的肌肉，它森白的骨骼……所有构成它存在的一切，从接触那青色火苗的尖端开始，无声无息地分解、湮灭！没有燃烧的过程，没有挣扎的余地，就像被投入熔炉的雪花，或者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画。顷刻之间，由实化虚，由有化无。
一缕极其细微的青烟袅袅升起，随即被晚风吹散，再无痕迹。仿佛那头凶悍的头狼，从未存在过。
绝对的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笼罩了荒坡。风停了，虫鸣消失了，连远处村子里隐约的犬吠都听不见了。剩下的狼群如同被施了石化术，僵在原地，幽绿的瞳孔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
那点青色的火苗，依旧在老丁头——不，是黄守一的指尖，安静地燃烧着，微弱，却散发着主宰生死的绝对威仪。
“呜……嗷……”
不知是哪一头狼，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扭曲、完全变调的呜咽。这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瞬间击溃了狼群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嗷嗷——！”
“呜——！”
恐惧的哀嚎猛地爆发开来，不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亡命的悲鸣。剩下的铁爪狼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了尾巴，猛地掉头，了尾巴，发疯似的朝着黑石林的方向亡命奔逃！它们互相冲撞，践踏，甚至顾不上被同伴利爪划伤的痛楚，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突然化为炼狱的荒坡，逃离那个指尖跳跃着灭世之火的身影。
狼群溃散的烟尘在暮色中迅速远去，荒坡上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死寂，以及那点幽幽燃烧的青色火苗。
剧痛和失血让王大可的视线阵阵模糊，身体里的力气也像被抽干了。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肩碎裂般的剧痛。他艰难地抬起眼，目光死死锁住几步外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布衣依旧，泥点犹存。但那个佝偻、病弱的老丁头，仿佛只是他六年来的一场幻梦。眼前的人，身姿挺拔如松，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气场。那指尖跳跃的青色火焰，是如此的虚幻，却又如此真实地散发着焚尽万物的恐怖气息。
“老…老丁头……”王大可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茫然。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上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病容和浑浊，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和……难以触及的遥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大可倒吸一口凉气，怪叫一声，倒地不起
指尖那点幽幽燃烧的青色火苗，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如同从未出现过。
“咳咳……咳咳咳咳...........嗯，这是要醒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几乎要窒息的剧烈呛咳淹没了他。他踉跄着，一步深一步浅地挪到王大可身边，动作恢复了往日的笨拙迟缓，吃力地弯下腰，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似乎想去搀扶，又似乎只是徒劳地探了探。
暮色西合，荒坡上只剩下老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和少年沉重而混乱的喘息。远处黄石村的方向，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无边的夜色里摇曳，微弱得如同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