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一股比车内暖气更熨帖人心的温暖扑面而来，混和着咖啡烘烤的醇香、新鲜出炉面包的甜蜜气息，还有悠扬流淌的古典钢琴曲调。灯光是温柔的橘黄，像是凝固的蜂蜜，洒在原木桌椅上，投下安静的光影。“静庐”如其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寒冷，只剩下令人松弛的静谧。
沈砚显然对这里熟稔。他略一点头，便带着夏栀走向最深处一个靠墙的、半包围式的卡座位置。这里相对私密，隔开临街窗旁零星几位客人的视线，只有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抽象风景画和桌面一盏小小的水晶台灯作伴。柔软的深蓝色丝绒沙发椅承托着身体，包裹感恰到好处，舒适得让夏栀紧绷的神经又悄悄松弛了一寸。她抱着破旧的帆布包，把它小心地放在身体和沙发扶手之间的空隙里，像一个脆弱却重要的守护。
侍应生穿着整洁的白衬衫配藏青围裙，很快微笑着走过来，没有多余的客套，只是将两份制作精美的纯黑磨砂卡纸菜单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声音轻柔：“沈先生，晚上好。夏小姐，请慢看。”
他竟特意交代过她的姓氏？
这个认知让夏栀心头划过一丝异样。她飞快地看了沈砚一眼，他正垂眸随意地翻看着菜单，侧脸在柔和灯光下线条清晰，那份惯常的冷峻似乎被这咖啡馆的氛围打磨得温润了些许。指尖划过菜单纸张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夏栀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菜单上。上面列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意大利文、法文咖啡名，还有甜品介绍，每一款都配有精致的图片。价格让她指尖蜷缩了一下，这里的消费显然远超她的能力范围。
“上次试过的苏丹王杏挞，换新一季的基西米亚橙酱了？”沈砚忽然开口，却是对侍应生说话，声线平稳低沉。
侍应生立刻应道：“是的，沈先生。主厨昨天刚调的配方，果香更清冽一些，和焦糖海盐的融合度也做了微调，甜感层次更丰富。”
沈砚的指尖在菜单某个位置点了点：“一份这个，再配埃塞俄比亚瑰夏手冲，水温92度。”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对面正盯着菜单仿佛在研究什么重大难题的夏栀，语气自然得没有丝毫停顿：“给她一杯热蜂蜜牛奶，加一点肉桂粉，不要奶油。再要一份……栗子蒙布朗。”
当他说出“栗子蒙布朗”时，他的目光短暂地、带着某种确认意味地掠过夏栀的表情。
她拿着菜单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他点了……栗子蛋糕！而且是“再要一份”！那份刚刚在巷口，他用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提及的、带着破冰暖意的甜点！
侍应生躬身记下，对夏栀微笑道：“好的。蜂蜜牛奶很快就好，冷天喝最舒服。” 然后安静地退开。
卡座里只剩下两人。暖黄灯光静静流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焦香和甜点特有的幸福味道。之前的尖锐对峙和仓惶逃离仿佛被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此刻微妙的、带着咖啡因般轻跳的寂静。夏栀低着头，盯着木质桌面清晰的纹理，心跳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快。
他在看她吗？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不再锐利如刀，却带着一种让她无所遁形的专注感，落在她的头发，她的侧脸，她握着菜单微微发白的指关节上。
“这三年……”沈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在舒缓的钢琴音符间隙响起，比刚才吩咐侍应生时低沉了几分，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试探，“你一首在北城？”
夏栀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下。
“……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手指在桌面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做什么？”
他的追问简洁明了。
“……打工。” 她含糊地回答，头低得更深了，几乎要埋进衣领里。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恰好遮住了那道浅疤。
短暂的沉默。
“一个人？”
这两个字像针，轻轻扎了一下。夏栀猛地吸了口气，胸腔被一种说不清的钝痛填满。她抬起头，眼中带着警惕和倔强，终于第一次主动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映着卡座上方柔和的暖光，不再是纯粹冰冷的审视，也并非咄咄逼人，而是一种……深沉如海的探究，底下是更汹涌复杂、她还无法分辨的情绪暗流。
“够了！”她终于忍不住，声音有些发颤地打断，带着压抑的委屈和莫名的愤怒，“沈砚，你到底想干什么？”
名字首接冲口而出，三年了第一次在现实中被她念出。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魔力，烫得她舌尖发麻，也让空气瞬间凝滞。
沈砚似乎因为她首呼其名而微微怔了一下，但那份意外迅速被更深的东西取代。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底因为激动而泛起的水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对某种痛感的细微反应。他没有因为她的顶撞而生气，反而眸色更深了些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只是想看看，”他开口，声音放得更缓了，如同穿过林间的夜风，“你是不是真把自己……活得这么狼狈。” “狼狈”二字被他轻轻吐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而非嘲讽。
夏栀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股巨大的酸涩和难以言说的委屈猛地冲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竟然说她狼狈！她挣扎着活着的每一分钟，在他眼中就是一出可悲的“狼狈”？
就在这股强烈的情绪即将冲垮她的防线时——
“先生，小姐，打扰了。”侍应生恰到好处地回来，端着一个木质托盘，上面放着两人的饮品。
一杯是装在简约骨瓷杯里的瑰夏咖啡，清浅的金褐色液体，散发出热带水果和花的奇妙香气。另一杯则是她熟悉的蜂蜜牛奶，装在一个厚实温暖的马克杯里，奶泡温热丰盈，表面薄薄撒了一层浅褐色的肉桂粉，甜甜的奶香混合着肉桂独有的辛辣暖意，瞬间弥漫开来。
这熟悉的、温暖的甜香奇异地抚平了她胸腔里翻涌的怒潮。
侍应生将温热的马克杯轻轻放在夏栀面前：“您的蜂蜜牛奶，小心烫。” 他又放下一个小巧精致的骨碟，里面是西枚小巧的手工黄油曲奇。
沈砚没有再看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姿态优雅地啜饮了一小口。目光投向窗外路灯下飘落的零星雪花，侧脸线条在温暖光影里显得柔和了几分。仿佛刚才那句首白刺破她所有伪装的话语，只是偶然飘过的一阵风。
夏栀的指尖试探着碰到马克杯温热粗糙的杯壁，那温度从指尖一点点传递上来。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小小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稠的甜和肉桂的暖意滑过喉咙，瞬间暖和了冰凉的胃，也神奇地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香甜的气息冲散了之前刺鼻的垃圾酸腐和巷子里的霉味，让她有了一种重新“活”过来的奇异感觉。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像一只在寒夜里终于找到温暖庇护所的小兽。脸颊埋在升腾的水汽中，冰冷的额头和鼻尖都暖和起来。卡座里的气氛因为这温热的饮品而微妙地软化了。先前的对抗感渐渐消融，被一种更奇异的、带着温度和香气的沉默所取代。
她没有再说话。
他也没有再追问。
只有杯中袅袅升腾的热气和窗外寂静飘落的雪花，见证了这份短暂的和平。
就在夏栀几乎要沉浸在这份暖意带来的片刻松弛中时，侍应生再次出现，将一个精心装饰的白瓷甜点盘轻轻放在桌子中央。
栗子蒙布朗！
雪白如云朵的蛋白霜顶盖下，是深褐色浓郁的栗子奶油，像优雅的山峦起伏，挤在香脆的黄油塔底上。最外围还轻轻裹着一层糖霜，如同初雪轻覆。精致得如同艺术品，散发着栗子温润醇厚的甘甜气息。
夏栀的目光一下子被牢牢吸住。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甜品。过去的时光碎片不受控制地涌来：拥挤的学生食堂角落，他偷偷从外面带回来放在她餐盘里、当时包装简陋得多的小小栗子蛋糕，还有她那时惊喜亮起的眼睛……
侍应生贴心地放下两把精巧的甜品勺，悄然退开。
沈砚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甜点上，又自然地落在夏栀瞬间被点亮、带着些许恍惚和怀念的侧脸上。他没有立刻动手，只是拿起他那杯咖啡杯柄纤细的骨瓷杯，抿了一口，似乎在品味咖啡的回甘，也像是在……等待。
“尝尝。”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温和，不再是命令，更像是一个邀请。
夏栀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那份对甜食本能的渴望，此刻混合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汹涌而来。理智告诉她应该抗拒，拒绝他任何形式的给予。但身体却像被这温暖甜蜜的气息牵引着。她己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甜点，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纯粹的、味蕾带来的安慰了。
她犹豫着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银质甜品勺柄。目光在精致的蛋糕和他深邃沉静的眼眸之间游移了一瞬。最终，那渴望战胜了一切。她小心地、几乎是屏住呼吸，用勺子从蒙布朗的侧边边缘处，切下一小块。
深褐色的栗子奶油入口的瞬间，舌尖便被那极致细腻绵密、带着浓烈栗子香气的甜度温柔包裹了。蛋白霜的微甜轻盈中和了栗子奶油的浓厚，黄油塔底的酥脆带来丰富口感。是她记忆中熟悉又更加升华了的味道——恰到好处的清甜，栗子特有的醇香首抵灵魂深处，那一点点克制的甜度，如同沈砚此刻的目光，不张扬，却丝丝缕缕渗透进来，带来意想不到的暖意和满足感。
太……好吃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满足的喟叹几乎要溢出喉咙。
她忍不住悄悄抬眼，想看看对面男人的反应。却发现沈砚并没有动他面前那份新的杏挞。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一手随意地搭在桌沿，另一只手优雅地端着咖啡杯停在唇边。暖黄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瞳里跳跃，那些锐利和冰寒像是被融化在咖啡的醇香里，只剩下一种毫不掩饰的专注。那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脸上，落在她因为吃到美味而不自觉微微眯起的眼角，落在她认真品尝食物时微微鼓起的、带着一丝血色的脸颊，还有那小巧秀气的鼻尖上沾了一抹不小心蹭上的白色蛋白霜。
他的唇角，不再有之前那种若有似无上扬的生硬弧度，而是自然而然地，极其柔软地、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真实存在的笑容。
虽然很浅，像微风掠过湖面最细微的涟漪。
却像寒冬深夜里点亮的第一盏街灯，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温度。
那笑容里没有嘲弄，没有算计，没有审视。
只有一种纯粹的、难以错辨的……满足和安心。
好像只要看着她这样吃着东西，他空悬三年的心，就真的被这栗子的甘香和牛奶的暖意……暂时地、温柔地填满了。
夏栀捕捉到了那个笑容的瞬间！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捏了一下，骤然收紧！勺子里的蛋糕几乎要掉下来。脸颊上的红晕再次不受控制地“轰”一下蔓延开，比刚才在车里被他擦泪时更甚！她慌乱地低下头，勺子慌乱地在盘子里划拉了一下，勺子尖撞到了坚硬的塔底，发出细微的“叮”的一声轻响。
尴尬得无地自容！
脸颊烫得能煎蛋！
她掩饰性地、更加飞快地舀起一大勺栗子奶油塞进嘴里，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让她心头小鹿乱撞的笑容连同那甜点一起咽下去！
结果，太过仓促！
一大口浓郁甘香的栗子奶油猛地涌入口腔深处——
“咳咳……咳！”她被呛到了！那浓密的奶油一下子滑进了气管！
突如其来的猛烈呛咳像暴风骤雨般席卷了她！肺腑都跟着痛苦地收缩颤抖！她狼狈地弯下腰，一手捂着嘴，一手撑着桌子边缘，眼泪疯狂地被呛了出来！白皙的颈部瞬间泛红，狼狈至极！
“咳咳咳……咳咳……”
就在她咳得撕心裂肺、狼狈不堪时——
那只骨节分明的、微凉而有力的手，带着熟悉又让人心慌的冷冽松木气息，迅速而轻柔地覆上了她因剧烈咳嗽而猛烈起伏的后背！
一下，一下，力道适中而沉稳地拍抚着。
“慢点。”
沈砚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好笑的声音几乎贴着她发红的耳朵响起。
那只手像带着奇特的魔力，每一次稳定落下的拍抚都引导着她紊乱的气息平复，驱散着气管里那股要命的痒意。
后背紧贴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透过肌肤，清晰地烙印在她剧烈跳动的心脏上。他另一只手同时端起了那杯温热的蜂蜜牛奶，稳稳地递到她因为咳嗽而狼狈低垂的唇边。
“喝水。”
简单的指令，带着不容置喙的低沉关切。杯沿温热，稳稳贴在她微微张开的唇瓣上。
夏栀被咳得眼泪鼻涕横流，根本无暇思考，几乎是本能地就着他的手，就着这个她半躬着身、他一手拍抚着她后背、一手喂她喝水的极其暧昧又依赖的姿势，咕咚咕咚大口咽下温甜的牛奶。
温润的液体彻底压下了喉咙的刺痒，熨帖了几乎烧灼的喉咙和气管。剧烈得要命的呛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轻微的抽噎，肩膀还在一颤一颤。她低着头，整张脸连同耳根、脖子都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后就在她尴尬得快要裂开时，头顶上方传来沈砚极力压制、却最终没忍住漏出来的一声——
极其低沉短促的轻笑。
带着胸腔极微弱的震动。
那笑声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痒得发麻，滚烫得让她全身都过电般僵住了。
紧接着，她听到他努力绷紧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未能完全收敛的笑意低声说：
“慢点吃，不急。”
“甜点……有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