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得如同泼翻的墨汁，沉沉压在赤越川的营地上空。程峰屏住呼吸，几乎贴地匍匐，粗糙的驼毛裹袜吸走了脚下最后一点声响。他像个真正的大漠幽灵，滑过巡逻兵拖长的影子，最终滚进一座紧邻马厩、散发着浓烈膻腥气的破旧毡房。羊皮门帘掀开的刹那，一股混杂着汗臭、粪便和一丝奇异脂粉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哪位好汉来劫美了？”一个慵懒含笑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调。
程峰心中一凛，火折子擦亮微光，映照出的却非他想象中的凄惨景象。角落干草堆上，斜倚着一个年轻男子。即便蓬头垢面，额角带着血痂，穿着被扯破半边的锦缎常服，也压不住那张脸孔夺目的光华。
柳如弦——户部侍郎柳承宗的独子，此番出使草原名义上的副使。此刻，他随意敞着怀，露出线条漂亮的锁骨和小片肌理分明的胸膛。蜜合色的肌肤在火光下泛着健康的微光，浓密的剑眉下是一双天生带笑的桃花眼，眼尾微挑，瞳仁清澈透亮，像盛着两汪星子，专注望人时显得格外真诚无辜。高挺的鼻梁下，一张薄唇线条优美，此刻正向上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尽管处境狼狈，他仍在试图用手指梳理一头微卷的墨发，一缕不服帖的卷发垂在额前，非但没折损分毫，反添了股落拓不羁的风流意态。
“程副将？”柳如弦认出程峰，那双小狗般湿漉漉的桃花眼瞬间亮得惊人，整个人像瞬间注入了活水，方才的颓靡一扫而空，利落地坐首了身子，“哎呀！终于盼来自家人了！我就知道凭我这脸，怎么着也不该被世界遗忘啊！兄弟带好吃的没？馋烤肉馋疯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瞬间点燃了这阴暗腥臭的牢笼。
程峰眼角抽搐，羊皮门帘再度被掀开，楚萤轻盈地闪身而入，动作迅捷无声。
还有美人儿？柳如弦眼睛更亮了，他飞快地扯了扯敞开的衣襟，试图维持一丝即将崩溃的体面，脸上堆起一个自觉无往不利的完美笑容，“我就说今晨听到喜鹊叫，原来是这般天大好事！美女救英雄的桥段可不常见……”他拉长调子，刚想抛出惯常的甜言蜜语，楚萤己经毫不客气地打断。
“省省吧柳公子，现在不是撩妹的时候。”楚萤清冷的嗓音自带一股寒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他身上几处不算严重的淤青，“说说那女祭司，那个叫灼月的。你见过她？”
一提到灼月，柳如弦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风流倜傥瞬间皲裂，如同被抽走了精气神，他颓然靠回草堆，双手痛苦地抱住头，声音闷闷传来：“见……见过。太可怕了！”
“怎么个可怕法？”程峰追问。柳如弦那套“京城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自恋传说，连远在边关的他都略有耳闻。能让他用“可怕”形容的女人，屈指可数。
柳如弦猛地抬起头，那双桃花眼写满了震惊、挫败和难以置信：“她……她不是人！我柳如弦行走十载，官家闺秀，江湖侠女，南国佳人，北地胭脂……不是我吹，只消我解语花轻轻一拈，眼角眉梢微微一动，还没见过哪个女子能撑过三盏茶不心神摇动！结果……”他声音陡高，带着深切的控诉，“我使尽了浑身解数！从诗词歌赋谈到琴棋书画，从风土人情吹到星辰大海！我甚至……甚至……”他有些羞于启齿，但委屈压倒了面子，“我解了袍子！就在她那金光闪闪的祭坛边上！我想着月色正好，我这身皮相也算精雕细琢，最不济也能让她惊艳一刻吧？”
楚萤的嘴角可疑地抖动了一下。程峰更是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小子竟然在敌方大祭司面前脱衣服？
柳如弦没注意到两人的异样，完全沉浸在噩梦般的回忆里：“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猛地拍了下大腿，痛得龇牙咧嘴，“她那颗该死的、覆着黄金面罩的独眼！从头到尾！就没眨过一下！连他娘的睫毛都没动一丝！就那么冷冰冰地瞅着我！像…像在看一块挂在那里、还淌着油的生羊肉！我刚想更进一步摆个玉树临风的姿势，她抬脚，就那么一脚！”柳如弦猛地捂住自己右侧腰肋，仿佛那狠厉的一踹余痛犹存，表情夸张到扭曲，“一脚踹在我腰子上！感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哪来的跳梁小丑，腌臜了神的土地。’她就这么冷冷地说，那声音，啧，比三九天塞外的风刀子还冻人！最后就仨字，‘丢出去！’”
楚萤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程峰也强行绷着脸，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耸动。眼前这狼狈不堪却仍在努力展示自己“风华”的柳如弦，配上大祭司那冷酷一脚的画面，实在太过滑稽。
“别笑！”柳如弦如同被踩了尾巴，俊脸涨得通红，“那是妖术！绝对是！我就说，哪有不被我柳如弦迷倒的女人？除非她根本不是人！是石头变的！不对，石头见了我说不定都能裂个缝隙开朵花！她肯定是用妖术把心都冻成冰疙瘩了！”他嘟嘟囔囔，又是挫败又是不甘。程峰好不容易压下笑意，正色问道：“那你被关在这里，可曾见过什么异常？关于那祭司的？”
柳如弦揉着腰子，努力正经起来：“异常？那可多了！她是真拿自己当神仙！除了王帐那头傻狼崽子，整个营地的人见到她那身红袍子就腿肚子转筋跪地磕头。每天傍晚都要搞什么‘降神仪式’，那场面…哼哼……”他做了个夸张的割喉动作，“邪门得很！还有她那顶破帽子上的眼珠子……看多了晚上容易做噩梦！哦对了，她那祭坛周围，巡营的次数最多，守卫眼神都跟死人似的。不过，”柳如弦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看守我的那两个家伙，喝酒吹牛时说漏过嘴，提到什么大祭司好像很在意军中的什么‘蝎子辫’……他们是用胡语说的，我估摸是某种毒虫？或是新制的武器？” 他困惑地眨眨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