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外的邀请
西市的晚霞正往青灰色城墙上泼金时,苏砚把怀里的《唐六典》往胳肢窝下一夹,加快了脚步。
他今早替药铺老周抄完《千金方》,得了五文钱,得赶在米铺关门前籴半斗糙米——昨儿熬的野菜粥,锅巴都让隔壁阿猫叼走了。
转过染坊街的青石板路,迎面飘来一缕沉水香。
他脚步微顿——这味儿不对,西市多是胡商的龙涎香、百姓的艾草味,沉水香得是五姓七望的贵女才用得起。
"苏郎留步。"
声音清泠如叩玉,带着点长安贵女特有的尾音。
苏砚抬头,就见前方三步外站着个穿月白蹙金绣襦裙的女子。
她外罩墨绿织金披帛,发间只斜插一支翡翠簪,却比西市珠宝铺的头面都扎眼。
最奇的是她没戴帷帽,眉峰如远山,眼尾微微上挑,像把淬了冰的剑。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酒坛上。"姑娘认错人了?"
"前日西市菜摊,苏郎用萝卜砸地痞的模样,倒像忘了?"女子指尖着披帛上的缠枝莲纹,"裴昭,河东裴氏。"
苏砚喉结动了动。
前世学唐史时,五姓七望的族谱倒背如流,裴氏作为"天下裴",连李林甫见了都得客客气气。
他摸着怀里发硬的布衫角——这是今早借刘三的,还沾着墨点呢。"裴...裴娘子找在下?"
"自然是有事相商。"裴昭抬手指向街角的"醉仙楼","可愿移步?"
酒肆里飘出酸梅汤的甜香。
苏砚跟着她上了二楼雅间,木窗半开,能看见楼下挑着酒旗的竹竿晃来晃去。
跑堂的刚要上茶,裴昭抬手止住:"换碧潭飘雪,要今年明前的。"她转头时,耳坠上的南珠晃了晃,"苏郎不喝粗茶。"
"裴娘子怎知在下喝不惯粗茶?"苏砚把《唐六典》摊在桌上,指尖无意识着卷边——这是他从旧书摊淘的,花了半个月的炊饼钱。
"前日茶肆里,苏郎盯着胡商的波斯锦看了三息,却买了本《隋书》。"裴昭端起茶盏,青瓷与指尖相碰发出轻响,"那日叶底的字,苏郎可还留着?"
苏砚心里"咯噔"一跳。
前日他摸出的银杏叶,确实是裴昭的字迹。
原来那日街角茶肆里的斗笠女子,就是眼前人。
他盯着她杯中的茶叶沉浮,忽然笑了:"裴娘子查在下,查得挺细。"
"苏郎前日帮卖菜老汉时,用《诗经》垫石头。"裴昭的茶盏顿在半空,"《诗经·豳风》里'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您垫的是《东山》那章——'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她眼尾微挑,"一个帮人打架的白丁,会特意选首'久戍归乡'的诗垫石头,有趣得很。"
苏砚后颈冒起细汗。
他确实是故意的——那章诗里"制彼裳衣,勿士行枚",暗合"以文制武"的意思,本想气气那地痞。
可这裴昭,竟连他垫的哪章都看出来了?
"裴娘子到底图什么?"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布衫袖口露出洗得发白的线,"在下无权无势,不过是个混西市的穷书生。"
裴昭放下茶盏,杯底与木桌相碰的脆响惊得窗外麻雀扑棱棱飞走。"苏郎前日说'长安容不得欺负老人的地痞',可真正的地痞,从来不在菜摊前。"她指尖叩了叩桌面,"范阳来使三日后入长安,苏郎可知他们带了什么?"
苏砚瞳孔微缩。
前日银杏叶上的字,正是"范阳来使,三日后入长安"。
他前世学过,天宝三载,安禄山正忙着在范阳招兵买马,所谓"来使",怕不是送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裴娘子想让在下...?"
"帮我看一场戏。"裴昭忽然笑了,眼尾的冰碴子化了些,"苏郎那日用萝卜砸人时,像极了我家院里的雪狮子——看着滚圆,里头藏着块硬石头。"她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推到他面前,"听说苏郎近日住在平康坊西巷,屋漏得能看星星。"
苏砚盯着锦盒,没动。
锦盒上绣着裴家的"双凤衔珠"纹,他要是接了,就成裴家的人了。"在下虽穷,却不爱平白受礼。"
"不是礼。"裴昭指尖绕着披帛穗子,声音轻了些,"是...预支的谢礼。"她抬眼时,目光像穿过他,落在更远处,"苏郎可知,这长安城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裴家?
前日我让人送银杏叶,是想试试你——你没声张,没报官,只把字条夹在《隋书》里。"她忽然伸手,把锦盒塞进他怀里,"那屋漏雨,我让人明日就修。"
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雅间门"吱呀"被推开,个穿玄色短打的侍卫单膝跪地:"娘子,老夫人突发痰症,家主让您速回。"
裴昭的脸色"唰"地白了。
她抓起桌上的披帛,转身时带翻了茶盏,茶水在木桌上洇出个深褐色的圆。"苏郎..."她攥着披帛穗子,欲言又止,"那信...在锦盒里。"
侍卫己候在楼梯口。
裴昭走到门口又回头,月光从她背后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三日后,崇仁坊裴氏别业的赏花宴,苏郎...一定要来。"
脚步声渐远。
苏砚低头看怀里的锦盒,檀木香气混着刚才的沉水香,有点呛鼻子。
他打开盒盖,里面躺着封素笺,边角压着枚裴家的青玉印。
信上的小楷和前日银杏叶上的一样,清瘦有力:
"苏郎前日所言'护长安周全',昭亦有此志。
赏花宴上,或可见范阳来使真容。
若信昭,望携《隋书》赴约。"
盒底还躺着块羊脂玉佩,刻着"昭"字。
苏砚捏着玉佩,触手生温。
窗外的月光爬上桌角,把《唐六典》的"典"字照得发亮。
他忽然笑了——这长安的热闹,果然才刚开始。
下楼时,酒肆的胡姬正唱着《渭城曲》。
苏砚摸了摸怀里的锦盒,又摸了摸袖中发硬的《隋书》。
晚风掀起他的布衫角,露出里头补丁叠补丁的中衣。
可他脚步轻快,像踩在云里——三日后的裴家宴,怕是比西市的糖画还热闹。
走到染坊街拐角,他忽然停住。
墙根下有株老槐树,树洞里塞着个油纸包。
他蹲下身,摸出包着的炊饼——还是热的。
"苏郎!"
卖糖人的老张头挑着糖担从巷口过来,糖画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方才见你上醉仙楼,我就猜你没吃饭。"他把糖担放下,从筐里掏出个凤凰糖画,"这是新学的,送你!"
苏砚咬了口炊饼,甜丝丝的。
他望着手里的凤凰糖画,又摸了摸怀里的锦盒。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他把糖画小心收进袖中,迎着晚风往前走。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裴昭方才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并肩的树。
三日后的裴家宴,会是怎样的局?
他摸着袖中的玉佩,忽然想起裴昭说的"雪狮子"。
也罢,这长安的雪,他陪她一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