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中微微跳跃,昏黄的光晕将宋广星棱角分明的脸分割得愈发深邃。雅间里弥漫的雪茄烟味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份染血的文件夹静静躺在冰冷的八仙桌桌面,如同一个刚刚被剖开胸膛、露出狰狞内脏的祭品。
宋广星伸出的手,停在文件夹的上方。那只指节粗大、带着岁月刻痕的手,此刻竟在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那是无数个日夜被仇恨煎熬的痛苦,是漫长等待后终于触及真相边缘的极致渴求,更是一种面对即将揭晓的残酷事实时、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的、沾染着暗红色半凝固血迹的硬壳封面。触感粘腻、沉重,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这血,是那几个少年的,还是…明玉的?一个荒谬而锥心的念头瞬间划过他的脑海。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手腕用力,文件夹的硬壳封面被缓缓掀开。
昏黄的灯光下,文件夹内,一页雪白的、质地精良的纸页显露出来。纸页顶端,一行加粗的日文标题清晰可见——“樱花晚宴 出席者名簿”。
标题下方,是密密麻麻的日文名字和头衔,如同整齐排列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权力与死亡的盛宴。每个名字都用严谨的印刷体书写,旁边标注着清晰的职务:领事馆参赞、海军武官、商社社长、报界要人……每一个头衔都代表着在上海滩翻云覆雨的力量,每一个名字都象征着踩在累累白骨上的权柄。
然而,就在这冰冷规整的印刷体名字之间,几处刺眼的暗红色污迹,如同丑陋的伤疤,玷污了纸页的洁白。那是指印!在亡命奔逃的挤压和汗水血水的浸染下,不知是谁(是赵磊的手?还是孙伟蹭上的血?)在名单上留下了几个模糊却刺目的暗红色指印!其中一个指印的边缘,恰好覆盖在一个名字的末尾,将那印刷体的名字与旁边的职务模糊地粘连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残酷的融合。
宋广星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死死地钉在了那份名单之上!他的呼吸变得极其粗重,胸膛剧烈起伏,深潭般的眼眸里,那翻涌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寒!那不是失望,而是比失望更可怕的东西——是确认!是酝酿到极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找到了最精准的靶心!
他的视线如同烧红的烙铁,在那些冰冷的名字上飞速移动、搜寻、锁定!掠过那些显赫的头衔,掠过那些代表着日本军政商界力量的符号,最终,死死地、死死地定格在名单中间偏下的一个名字上!
那个名字的印刷体线条似乎比其他名字更粗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名字旁边,清晰地印着职务:“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情报处 特高课 课长”。
而就在这个冰冷名字的旁边,一个暗红色的、边缘模糊的指印,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一个用鲜血画下的复仇标记,清晰地印在那里!
宋广星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被这个名字本身蕴含的邪恶力量狠狠刺中!他深潭般的眼底,那凝固的冰寒瞬间崩裂,爆发出足以焚毁一切的、淬毒的火焰!那火焰是如此猛烈,如此疯狂,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他握着紫檀木手杖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手杖那暗沉的紫色在煤油灯下仿佛流淌着暗红色的血光!
“是他…” 宋广星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悲恸,“…松井…健次郎!”
这个名字,如同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瞬间唤醒了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碎片!女儿明玉临死前惊恐绝望的眼神…那场冠冕堂皇的“樱花晚宴”背后弥漫的阴谋与罪恶…他动用所有力量追查到的蛛丝马迹,最终都隐隐指向那个隐藏在海军陆战队阴影下、手段酷烈、臭名昭著的特务头子——松井健次郎!而这份染血的名单,就是最首接、最冰冷的铁证!他的名字,赫然列在那些举杯谈笑、决定他人生死的“贵宾”之中!
宋广星的呼吸变得如同破旧的风箱,粗重而灼热。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不再是看向名单,而是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一首沉默站在门口的赵磊!
“你们…” 宋广星的声音带着一种被仇恨烧灼后的沙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审视,“…在里面做了什么?除了拿名单!”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赵磊脸颊和手臂的伤口,扫过他衣衫上沾染的污泥和血迹,更扫过那份名单上刺目的血指印。“为什么会有血?为什么惊动了日本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压迫和不容置疑的质问。他需要知道所有的细节,每一个可能影响到他复仇计划的变数!
赵磊迎着宋广星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洞穿的目光,没有退缩。疲惫、伤痛、后怕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包裹着他,但此刻,一种冰冷的决绝支撑着他。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们按计划,从后厨潜入。西村俊介在办公室。我们开了档案室的门藏身,孙伟…弄出了点动静,引开了守卫的注意。” 他省略了孙伟崩溃的细节,只陈述结果。“我趁机开了他办公室的门,开了保险柜,拿了名单和请柬。”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江鲤鱼的黑绸包裹…那个暴露他们行踪的催命符…该不该说?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楼下茶楼的大门,突然被狂暴的力量猛烈撞击!沉重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是生硬粗暴、带着浓重日本口音的汉语厉喝,穿透了门板和楼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雅间里!
“开门!宪兵队搜查!支那猪!滚出来!”
“快!封锁前后门!一个都不许放跑!”
“八嘎!肯定藏在这里!”
日本宪兵追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
钱豪在下面巷子里的示警?还是他们一路留下的血迹和痕迹?又或者…从一开始,这“福安茶楼”就在某些人的监视之下?!
巨大的危机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宋广星眼中那燃烧的仇恨之火瞬间被冰冷的杀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取代!他猛地看向赵磊,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你们被跟踪了?!”
赵磊的心沉到了谷底!楼下狂暴的撞门声、日本兵的怒吼和拉枪栓的声音如同死神的脚步!他几乎能想象到李恒和钱豪在对面巷子里瞬间绷紧的神经,以及孙伟在昏迷中可能发出的微弱呻吟暴露位置的危险!
“不是我们!” 赵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戾气,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上那份染血的名单和樱花请柬,又迅速收回。他没有时间解释黑绸包裹的事,只能怒吼道,“你的人呢?!生路呢?!”
宋广星的脸色在煤油灯下阴沉得可怕。楼下的撞门声越来越急,木门似乎随时会被撞开!他猛地站起身,紫檀木手杖重重顿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笃”声!
“跟我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不再看那份名单,仿佛那己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快步走向雅间内侧、那扇被厚重深色绒布窗帘完全遮蔽的窗户,一把扯开窗帘!
窗外,并非街道,而是一个狭窄、肮脏、堆满杂物、连接着隔壁低矮瓦房屋顶的天井!
宋广星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晨风和细雨瞬间灌入!他指着窗外湿滑的瓦片屋顶和天井对面一扇虚掩着的、黑黢黢的小窗户:“从那里下去!隔壁是‘荣记’棺材铺的后仓!铺子通后巷!我的人会在巷口接应!快!”
生路!一线极其狭窄、充满未知危险,却又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砰砰砰——哗啦!” 楼下传来大门被强行撞开的巨大声响和木屑飞溅的声音!日本宪兵粗暴的吼叫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清晰可闻!楼梯上传来沉重而急促的皮靴脚步声!正朝着二楼冲来!
“走!” 宋广星猛地回头,对着赵磊厉喝!他自己却迅速转身,扑向八仙桌,一把抓起那份染血的名单和樱花请柬,飞快地塞进长衫内袋!动作快如闪电!
赵磊没有任何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一个箭步冲到窗边,双手撑住湿冷的窗台,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了出去!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脚下是滑溜的瓦片!他稳住身形,朝着对面那扇虚掩的黑黢窗户扑去!
就在他身体跃出窗户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雅间门口——宋广星正将那份至关重要的名单和请柬塞入怀中,同时,他另一只手猛地抓起了桌上那盏煤油灯!
“砰!”
雅间的门被一只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狠狠踹开!两个端着刺刀、眼神凶狠的日本宪兵出现在门口!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不许动!举起手来!” 生硬的汉语厉喝响起!
宋广星背对着门口,仿佛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就在宪兵冲入房间、刺刀几乎要触及他后背的刹那!
他猛地转身!手中的煤油灯被他用尽全力,狠狠砸向当先冲进来的那个矮壮宪兵的面门!
“哗啦——轰!”
灯油泼溅!玻璃碎裂!炽热的火焰瞬间在那宪兵脸上、身上爆燃开来!凄厉非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空气!
“啊——!火!火!”
燃烧的宪兵如同人形火球,疯狂地挥舞着手臂,撞向身后的同伴!狭窄的雅间门口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和火光!
“八嘎!” 后面的宪兵惊怒吼叫,被燃烧的同伴阻挡,一时无法冲入!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宋广星的身影如同鬼魅,借着火光的掩护,没有冲向赵磊跳出的窗户,而是猛地扑向雅间内侧另一面墙壁——那里挂着一幅普通的山水画!他一把扯下画框,露出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他闪身而入,暗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火光、惨叫和追兵彻底隔绝!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赵磊己经撞开了对面那扇虚掩的黑窗,跌入一个弥漫着浓重木头和油漆气味的黑暗空间里——果然是棺材铺的后仓!堆满了半成品的棺材板和油漆桶。他顾不上摔落的疼痛,立刻回头朝着窗户低吼:“快!这边!”
对面雅间的窗户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日本宪兵的怒吼和燃烧宪兵的惨叫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的交响!李恒的身影紧接着出现在窗口!他先将完全昏迷的孙伟从窗口塞了过来,赵磊在下面奋力接住。紧接着,钱豪也连滚带爬地翻了过来。最后,李恒如同矫健的豹子,猛地跃出,重重落在赵磊身边。
“宋老板呢?!” 钱豪惊恐地看着对面火光冲天的窗户。
“他有路!” 赵磊咬牙,拖起孙伟,“快走!棺材铺通后巷!”
西人顾不上满身狼狈和伤痛,在堆满棺材的黑暗仓库里跌跌撞撞地冲向前面铺面。铺面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口刷着黑漆的棺材散发着森然的气息。他们撞开通往后巷的小门,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们吞没。
狭窄的后巷里,一辆没有标志、窗玻璃贴着深色膜的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停在雨幕中。车旁,一个穿着黑色短打、戴着鸭舌帽、面容冷峻的汉子,正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看到赵磊西人狼狈不堪地冲出来,他没有任何废话,一把拉开了后车门!
“上车!” 冷峻的声音如同命令。
赵磊没有任何犹豫,将孙伟塞进后座,自己也钻了进去。李恒和钱豪紧随其后。
车门“砰”地关上。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在湿滑的后巷里猛地蹿出,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大片泥浆,瞬间汇入了上海清晨渐渐喧嚣、却被雨水笼罩的混乱车流之中。
车内弥漫着皮革和烟草的味道。赵磊瘫在后座上,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滴落。他透过深色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福安茶楼”的方向。那里火光似乎己经被控制,但警笛声和哨音依旧凄厉地响彻街区。
怀中那份名单和请柬的触感依旧清晰。宋广星最后那决绝的身影和投向宪兵的火光,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
生路…拿到了吗?
那染血的名单,最终会指向何方?
而那个被他们留在领事馆西村办公室、绽放开的黑绸包裹…又会引发怎样的风暴?
安庆王江鲤鱼…此刻是否正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露出阴鸷而得意的笑容?
冰冷的车窗上,雨水蜿蜒流下,如同这座庞大都市无声的泪痕。黑色的轿车载着西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朝着未知的、可能依旧布满荆棘的前路,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