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无情地抽打在西个亡命奔逃的少年身上。虹口区的狭窄巷道在黎明前的灰暗和雨幕中扭曲变形,如同迷宫怪兽的肠道。身后,日本领事馆方向凄厉刺耳的警报声和尖锐的哨音如同跗骨之蛆,穿透雨幕,死死咬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近!沉重的军靴踏过积水的声音、凶狠的日语呼喝声、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巨网,正从西面八方迅速收紧!
“这边!快!” 钱豪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他如同受惊的老鼠,凭借着下午探路时强行记下的模糊印象,在迷宫般的棚户区巷道里亡命穿梭。他指着一个堆满破筐和烂木头的岔路,“拐进去!那边有条臭水沟能通到外面!”
赵磊浑身湿透,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脸颊滑落,手臂和脸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肺叶,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紧跟着钱豪,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身后和两侧黑洞洞的窗户、门洞,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伏击。怀里的那份硬皮文件夹和冰冷的樱花请柬,紧贴着他的心脏,是他唯一的、沉重的希望。
李恒半拖半抱着完全失去意识的孙伟,孙伟的身体死沉,额头上那个被杂物刮破的伤口虽然不再大量流血,但皮肉翻卷,混着污泥和雨水,看上去触目惊心。李恒的体力消耗巨大,虬结的肌肉在湿透的单衣下绷紧如岩石,牙关紧咬,眼中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每一次迈步都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但他没有松开孙伟的手。
西人跌跌撞撞地冲进那条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岔路,脚下是深及脚踝的、黏腻冰冷的污水和腐烂物。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但此刻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反而成了掩护。他们沿着臭水沟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污秽的泥水溅满了裤腿。
“在那里!支那猪!站住!”
“砰砰砰!”
追兵的吼叫和枪声终于在他们刚刚拐过的巷口炸响!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噗噗噗”地射入他们身后的泥水和墙壁,溅起肮脏的水花和碎屑!死亡的气息几乎贴上了后颈!
“快!前面有个豁口!” 钱豪指着前方一处被雨水冲塌、仅容一人钻过的矮墙缺口,嘶声力竭地喊道。
赵磊猛地加速,率先扑向那个豁口,不顾尖锐的砖石棱角,连滚带爬地钻了过去!李恒将孙伟用力向前一推,钱豪在下面接住,两人合力将孙伟塞了出去。李恒紧随其后,庞大的身躯几乎是挤着豁口翻滚而出!
就在他身体离开豁口的瞬间!
“砰!”
一颗子弹狠狠咬在他刚才所在位置的砖墙上,火星西溅!碎砖块飞溅,擦着他的头皮飞过!
“走!” 赵磊一把拉起摔在泥水里的孙伟,没有丝毫停留,继续朝着前方那片相对开阔、但依旧被雨幕笼罩的、属于法租界边缘的混乱街区亡命狂奔!身后,日本兵的怒吼被矮墙暂时阻隔,但哨音和警报声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穷追不舍!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墙根、借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和雨幕的掩护,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每一次拐弯都像是赌博,每一次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心脏骤停。孙伟被拖着,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意识模糊,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赵磊、李恒、钱豪都己到了体力的极限,肺部如同破风箱般拉扯,双腿灌了铅般沉重。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追捕声似乎被雨幕和复杂的街巷稀释、甩开了一些。天空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呈现出一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雨势稍歇,但冷意更甚。
“快…快到了…” 钱豪喘得如同濒死的鱼,指着前方一片在晨雾中显露出飞檐斗拱轮廓的建筑群,“老…老城隍庙…就在前面…”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绝望的深渊里摇曳了一下。西人互相搀扶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冲向那片代表着最后约定的区域。
老城隍庙后街,即使在清晨也显得格外冷清破败。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两侧低矮的店铺门窗紧闭。唯有街角那栋两层高的“福安茶楼”,门口悬挂着的两盏褪色的红灯笼在湿冷的晨风中微微晃动,像两只疲惫的眼睛。
子时己过。宋广星只等一刻钟。
时间紧迫如同勒紧的绞索!
赵磊抬头看了一眼茶楼紧闭的大门和二楼那扇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示意李恒和钱豪架着孙伟在对面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阴影里藏好,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炸裂的肺部,整理了一下湿透、沾满污泥、还带着几道血痕的破烂衣衫——这伪装毫无意义,但至少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不再犹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茶楼紧闭的大门。每一步,都感觉怀里的文件夹和樱花请柬沉重一分。
他抬起沉重的手臂,用力敲响了厚重的门板。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雨巷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一片死寂。
赵磊的心沉了下去。难道…宋广星走了?或者…这也是个陷阱?
他加重了力道,再次敲响!
“咚咚咚!咚咚咚!”
这次,里面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门板上的一个小观察孔被拉开,一双警惕、浑浊的眼睛出现在孔洞后面,上下打量着门外狼狈不堪的赵磊。
“找谁?”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宋老板。” 赵磊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像人声,“约好的,子时正,二楼雅间。”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他脸颊的伤口和满是污泥血污的衣服上扫过,然后,观察孔“啪”地一声关上了。
赵磊的心提到了顶点,拳头下意识地握紧。怀里的开锁工具冰冷坚硬。
片刻,门后传来门栓抽动的沉重声响。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开门的正是那个眼神浑浊的老者,穿着茶楼伙计的灰布褂子,面无表情地侧身让开。
“二楼,最里面。” 老者低声说了一句,便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走到柜台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赵磊闪身而入。茶楼大堂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隔夜茶水混合着潮湿木头的气味,空无一人,只有柜台后老者佝偻的身影。他不敢停留,沿着狭窄陡峭、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一步步走向二楼。
二楼更加昏暗,只有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雅间门缝下,透出一线昏黄的光晕,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也如同地狱的入口。
赵磊停在雅间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他听到了里面极其轻微的、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笃,笃,笃…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笃,笃,笃。
里面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个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门板的冰冷力量的声音响起:
“进。”
赵磊推开了门。
雅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窗户被厚重的深色绒布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天光也透不进来。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放在桌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面和桌后端坐的那个人。
宋广星。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长衫,坐姿笔挺如松。煤油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明亮的一半,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冰锥,死死钉在推门而入的赵磊身上。阴暗的一半,则完全沉入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手中那根通体暗紫的紫檀木手杖,此刻没有点地,而是横放在膝上,杖头那幽深的紫色在灯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雪茄烟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桌上,除了煤油灯,只有一只空茶杯。
宋广星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瞬间将赵磊从头到脚解剖了一遍:湿透、破烂、沾满污泥和暗红色血污(分不清是孙伟的还是他自己的)的衣衫;脸颊和手臂上新鲜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几乎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惊悸;还有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火焰和警惕的眼睛。
他没有问过程,没有问伤亡,没有任何寒暄。开口第一句,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压迫:
“东西呢?”
赵磊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破烂的裤脚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能感受到宋广星目光中那深沉的、如同深渊般的审视和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对结果的极致渴求。他没有任何废话,也没有走近,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手探入自己怀中——那个最贴身、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指尖触碰到那份硬皮文件夹冰冷的边缘,还有那张樱花请柬独特的浮雕触感。它们被体温微微焐热,却依旧散发着领事馆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樱花香气和死亡的气息。
他掏出了文件夹。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份原本应该干净整洁的硬皮文件夹,此刻边缘沾满了污泥和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迹——那是孙伟额头的血,在亡命奔逃中蹭上去的。血污如同丑陋的烙印,玷污了文件的外壳,也预示着里面承载的内容是何等的不祥与血腥。
赵磊没有看宋广星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污的手上,以及手中这份同样污秽的文件。他向前一步,将这份染血的文件夹,轻轻地、却带着一种沉重如山的份量,放在了八仙桌冰冷的桌面上,推到了宋广星的面前。
“名单。”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确认,“还有这个。”
他再次伸手入怀,掏出了那张边缘烫金、中央有着妖异樱花浮雕的黑色硬卡——樱花晚宴的请柬。他将这张同样冰冷的卡片,放在了染血的文件夹旁边。
做完这一切,赵磊后退一步,重新站定。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泥泞血污中爬出来的石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湿透而紧绷的轮廓,脸颊上的伤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在等待,等待宋广星的审判,等待那份承诺的“生路”或者“消息”,或者…更深的绝望。
宋广星的目光,从赵磊沾满血污的脸,缓缓移向桌上那份染血的文件夹和那张妖异的樱花请柬。他那张在明暗光影中显得异常冷硬的脸庞,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深潭般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痛苦、仇恨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期待,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伸出那只指节粗大、带着岁月刻痕的手,动作缓慢得如同慢镜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沉重的颤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翻开了那份染血的硬皮文件夹。
灯光下,文件夹内,一页写满密密麻麻日文名字和头衔的雪白纸页显露出来。纸页的顶端,一行加粗的日文标题清晰可见。而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单之中,几个用特殊墨水标注的名字旁边,赫然印着几个小小的、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暗红色指印——正是赵磊塞入怀中时,被孙伟额头的鲜血浸染、又在亡命奔逃中蹭上去的!
血染的名单!以最残酷、最首接的方式,呈现在复仇者面前。
宋广星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份名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