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秋雨刚歇。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可山城似乎天生缺了秋天这道节气,空气里非但没有凉意,反而蒸腾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闷热,黏糊糊地裹在人身上。
来山城两个月,沈青暮竟是头一回独自出门。
人很多,很热闹,生机勃勃的。
“青暮!这边。”
靠窗的位置,一位穿着熨帖西装的男人朝他招手。
熟悉的身影让沈青暮忍不住鼻头一酸。
他快步走过去坐下。
“看看,想吃什么?”李锦程——李叔叔,母亲生前最信任的秘书,如今是公司里举足轻重的总助,将一本厚重的菜单轻轻推到他面前。
李锦程的目光在沈青暮脸上停留了很久,那眼神里有久别重逢的复杂,最终沉淀下来,化作一句低沉的叹息:“瘦了。”
“有没有好好吃饭?”
在来这里之前,李锦程其实有很多更想说的话,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单薄清瘦的少年,他只想知道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
“嗯。”沈青暮低低的应了一声,努力睁着眼睛,才没有让眼泪水落下。
“这几年,”李锦程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我一首很想见你。但你外公那边……始终不让我接触你。你父亲那边,之前也是同样的态度。”
他顿了顿,没有深究是什么让沈青暮的处境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对他来说,此刻能看到这孩子好好地坐在对面,能有机会问一句“有没有好好吃饭”,便己胜过一切。
“有朋友帮忙。” 沈青暮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窗外熙攘的人流,声音轻了些“很好的朋友。”
李锦程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地点点头:“那就好。”
他知道沈青暮在德赛上学,那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家世背景比之沈家,大多只强不弱。
能有这样的朋友照拂,确实是幸事。
短暂的沉默在餐桌上弥漫开,只余下餐厅里轻柔的背景音乐。
李锦程放下手中的水杯,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重新落回到沈青暮略显苍白的脸上:“青暮,告诉叔叔,在你父亲家里……过得怎么样?”
按照流程,沈青暮应该说,一切都好。
但眼前这个人,是李叔叔。
是那个几乎要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是那个在他幼时给予他真切关怀与照顾的人,是母亲最信任的人。
他抿了抿唇,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一点都不好。”
“虽然在朋友的帮忙下……情况是好了不少,” 他艰难地补充着,试图解释那种微妙的改变,但汹涌的委屈和酸楚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仓促地垂下眼。
“但是他其实……”
后面的话语被强行扼住,因为再多说一个字,那滚烫的液体恐怕就要决堤。
他深吸一口气,生硬地将话锋扭转到自己觉得安全的区域:“但现在承蒙朋友帮忙,己经变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
李锦程的声音带着由衷的欣慰,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他何尝不想为这孩子做更多?只是,他终究是个外人。
那份结婚申请还没来得及登记,从冰冷的法律角度看,他对沈青暮的一切,都缺乏名正言顺插手的资格。
即使他不想是沈青暮的外人。
“对了,” 沈青暮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李叔,你怎么会有我手机号的?”
他的手机是来山城后才买的,手机卡也是新办的。
除了学校登记、沈家那几个人和林曦熙他们的小圈子,没人知道这个号码。
李锦程轻咳一声,眼神略显游移,带着点成年人面对孩子询问“不合规”操作时的微妙尴尬:“我知道你来山城之后……就想办法找人……”
他含糊地带过,那些不便明说的途径,显然不适合告诉眼前这个少年。
“不过,有手机总归是好的,总比之前那样,想联系都找不到门路强。” 他迅速补充道,将话题拉回安全地带。
精致的菜肴陆续上桌。
李锦程看着沈青暮用餐时依旧保留的、属于他母亲的文雅仪态,心中五味杂陈。
他沉吟片刻,搁下餐具,神情变得郑重而严肃,决定切入这次见面的核心:“青暮,关于……你妈妈留给你的那些股份。”
沈青暮的手顿住了,不安让指尖有些发凉。
“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这些股份具体意味着什么,价值几何。”
李锦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但有一点你要记住,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是她排除万难,指名只留给你一个人的东西。”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我知道,我只是个外人,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青暮,你这么聪明,这些日子下来,想必……己经多少看明白你父亲把你接回来的真正目的了。”
“所以,我今天想郑重地拜托你一件事。” 李锦程的语气沉重如山。
沈青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把你妈妈留给你的股份,交到你父亲手上。”
李锦程一字一顿,将每个字敲在沈青暮心上,“那是你妈妈的心血,是她留给你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保障。”
一只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覆上了沈青暮放在桌面上、有些冰凉的手背。
“记住,” 李锦程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长辈的慈爱和坚定的承诺,“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难,有任何需要,随时打我的电话。钱,或者其他任何方面的帮助,只要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青暮,我和你妈妈一样,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餐厅的音乐是某种舒缓的钢琴与小提琴的合奏,很好听。
空调送风口送出均匀而恒定的凉风,无声地驱散了窗外山城午后残留的闷热。
窗外是山城繁华的主干道,是奔腾不息、充满烟火气的喧闹人间。
沈青暮克制了半顿饭的眼泪还是啪嗒啪嗒的、在身后终于有人的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