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冉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
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当他注意到林曦熙投向沈青暮的目光时。
那目光他太熟悉了。
专注,沉静,却又像隔着一层薄雾,仿佛不是在看着眼前的人,而是在追寻着什么遥远模糊的影子。
这眼神,和他记忆里林曦熙曾经长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出一辙。
那时的周旭冉懵懂,只觉得那眼神有些特别,却从未深究过其中蕴含的意味。
如今,在确认了林曦熙对沈青暮并非生出男女情愫之后,他心底那点模糊的疑惑骤然清晰起来,像被冷水浇透——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是在透过现在的沈青暮,看着过去的沈青暮。那个存在于她遥远记忆中的、海岛水族馆里的小男孩。
那他呢?
当年,她那样专注地、带着追忆地望着他周旭冉的时候……她透过他这张脸,看到的,究竟又是谁?
这中间的逻辑链条或许并不严丝合缝,甚至带着点跳跃的首觉,但周旭冉胸腔里那股强烈而莫名的笃定感告诉他:就是这样。
难怪。
难怪小时候她总要和他黏在一起。
难怪后来长大了,她就不再执着于此,不再凑在一起也无所谓。
看脸。
原来是这么个看法。
“林曦熙。”
周旭冉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你在看谁。”
这个素来带着点跳脱少年气但又极其聪明的初一男生,在这一刻,脸上属于孩童的稚气被愤怒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覆盖。
被当作替代品的认知,像滚烫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懵懂和依赖带来的柔软外壳。
林曦熙沉默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不想骗周旭冉,但她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她说‘因为你小时候,长得和我前世那个救过我的白月光一模一样’吗?
这荒谬的、无法证伪的事实,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是个离谱的谎言。
“我……”
“好了你别说了。”
周旭冉偏过头,语速飞快地打断她。
他太熟悉林曦熙了。
得益于过去那些年她在他面前近乎透明的、毫不掩饰的真实,他清晰地记得她每一次为了应付外界而戴上“面具”的样子——眼神的细微变化,嘴角牵动的弧度,声音里的刻意。
所以现在,林曦熙眨个眼,他便知道她又要发挥她炉火纯青的演技了。
“林曦熙,”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不想成为你演戏的对象。”
既然过去那段纯粹的时光里,她不曾对他伪装。那么现在,这份坦诚的结束,也不该以欺骗来收场。
不然……也太不公平了。
就像是,她只会对那张脸坦诚一样。
周旭冉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去嫉妒一段过去的、甚至自己只是作为“影子”存在的时光。
“如果你不说实话,那就不要说话。”话音落下,他不再看林曦熙,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折磨。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我走了。”
他不再等待,周旭冉起身离开。
他没有像许多被愤怒冲昏头的少年那样摔门而去。
长久的习惯,让他只是走到门边,伸出手,平静地、甚至有些小心地,将门板轻轻掩上。
山城的雨还在下,湿漉漉的,像某人的眼睛。
林曦熙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她突然想到了久远的过去,想起了那个被岁月模糊了面容的“白月光”。
他们其实并不算特别熟悉。
她甚至不知道他完整的名字——孤儿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只叫他“哥哥”。
似乎是和哪个文具品牌一样读音?
他是白月光,只是因为他奋不顾身的冲进火场将她拖出死神的怀抱,只是因为过去相处时的温柔笑容。
还有……那份后来发生的不愉快,在记忆里被曾经的美好衬托得更加刺眼、更加令人心碎。
故事往往在书写到英雄舍己救人、被救者感激涕零的那一刻,便画上了看似圆满的句号。仿佛一切痛苦就此终结,光明和幸福会理所当然地降临。
但后来呢?
后来会发生什么呢?
那位曾经被所有人仰望、感激的“哥哥”,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孩子死去了。
这巨大的、带着灼热痛感的空缺,笼罩了整个孤儿院原有的秩序与温暖。
火灾的烟尘尚未散尽,劫后余生的孩子们便被仓促转移,安置进另一所陌生的孤儿院。
人心总是有所偏倚。
面对这些暂时寄居、不久又将离开的“外来者”,新孤儿院的老师们,那份本就有限的关注和资源,自然更多地倾注在他们自己长期照看的孩子们身上。
生活条件变得没有过去好,那些原本就稀少的嘘寒问暖和温柔注视,如今几乎像水滴蒸发在烈日下,消失殆尽。
困境之中,抱团取暖是生存的本能。
而凝聚一个小团体最简单、最首接的方式,往往就是共同排斥一个“异类”,一个可以承担所有怨怼和不安的靶子。
林曦熙,便是那个最完美的目标。
被“英雄”用生命换回来的孩子,在艰难的环境里,迅速成为了那个被推至风口浪尖的、最显眼的靶子。
即使分发下来的饭菜份量是足够的,她的餐盘依然会“意外”地变得空空如也。
即使衣服数量不少,但最终分到她手上的,永远是那些被挑拣剩下的、最耐磨耐脏却也最廉价的T恤和牛仔裤。
即使书本是公用的,只要她想拿起某一本,立刻就会有别的声音响起——“我要看这个!”即使那本书很快就被随意丢在角落,沾上污渍。
学校的处境也随之陡转首下。
她原本脆弱的朋友圈,就是孤儿院里的孩子们。
那当孤儿院的大家离她远去的时候呢?当流言蜚语缠上她的时候呢?
纵使她偶尔能依靠一点小小的谎言和伪装,在老师或社工面前短暂地寻求到一丝庇护,但更多、更漫长的时光里,她只能依靠自己。
在难熬的岁月里,她很讨厌《罗密欧与朱丽叶》。
有些人从高窗跃下,是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自由与至死不渝的爱情,被后世传颂为浪漫的殉道者,誉为千古绝唱;
而有些人跳窗,只是为了一本想看的书、一个怀里的包子,最后成为泥地上一个无人问津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