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捧着残破的空碗，那点稀饭带来的暖意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气。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沈毅，眼神中既有感激，也有未散尽的怯懦。
沈毅见他吃完，示意一旁的士兵再给他盛了些肉汤，这才开口问道。
“阿福，现在可以说说洛阳城内外的情况了吗？”
阿福连忙点头，声音因为食物的滋润，比之前清晰了不少。
“回禀军爷，小的我知道信息有限，如果有哪里让军爷不满意的地方，还请军爷见谅。”
沈毅微微颔首。
“无妨，说你知道的就行，无论是洛阳城内外，还有附近村落。”
阿福舔了舔嘴唇，似乎在组织语言。
“好的，军爷。”
“这个原本叫做马家屯，是一位马姓地主老爷建立的屯子。”
“但奈何最近收成不好，上到其他军爷，下到其他地主和土匪，都在这里打秋风。”
“久而久之，原本还算富裕的马家屯就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同样面带菜色的难民，声音低了下去。
“当然，不只是马家屯，洛阳城郊外，除非是背靠福王或者其他地主大老爷，大官的村落和屯子，其他都跟马家屯没有什么区别。”
沈毅听着，面色愈发沉凝。
阿福的话，如同一把钝刀，在他心口慢慢割着。
这比他想象中的情况，还要糟糕百倍。
官逼民反，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这十二个字，此刻是如此的鲜血淋漓。
福王。
这个名字在沈毅脑海中盘旋了一下。
明末出名的三大藩王之一（指鲁王，福王，还有唐王），富甲天下，却也因其财富与跋扈，最终落得被李自成烹杀的下场。
看来，这洛阳城周边的势力，也并非铁板一块。
沈毅的目光扫过那些颤抖着伸出碗，接过稀饭与肉块的难民。
男女老少，每一张面孔都刻着饥饿的印记，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们的眼神空洞，只有在食物入口的瞬间，才闪过一丝微弱的生机。
这稀薄的生机，与他们身上那浓重的死气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沈毅收回视线，转向身前这个名叫阿福的小乞丐。
他怀里揣着穆念慈给的压缩饼干，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阿福，这里聚集的，就是马家屯所有剩下的人了吗？”
沈毅的声音很轻，似乎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
“其他人……都逃难去了？”
阿福瘦小的身子微微一颤，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些仍在默默领粥的乡亲。
昏黄的火光映照下，那些佝偻的背影显得愈发凄凉。
“回军爷。”
阿福的声音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沙哑与认命。
“有钱有门路的，早就拖家带口往南边或者大城里逃了。”
“再差一些的，还能把自己或者孩子卖给大户人家当奴才，好歹有口饭吃。”
他低下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沿的缺口。
“最后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走不动，也卖不掉，只能留下来等死的了。”
等死的。
这三个字从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口中说出，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钧，砸在沈毅心上。
他胸口一阵发闷，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
穆桂英高大的身影微微动了动，铁灰色的军服在夜风中不起波澜，但她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代理人眼中数据流无声闪过，记录着眼前的一切，面无表情的脸庞让人看不出情绪。
沈毅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苦涩。
“官府呢？”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朝廷就没有发放救济粮吗？洛阳府衙，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们饿死？”
这话一出，原本安静排队的难民中，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者突然抬起头。
他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恨意，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绝望。
“官府？”
老者的声音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这位军爷，您问的是哪个官府？”
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手中的破碗也跟着晃动，险些洒出里面珍贵的粥水。
“那些穿着官袍，坐在衙门里吃香喝辣的畜生吗？”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他们早就把朝廷拨下来的救济粮，倒卖给城里那些相熟的粮商，高价卖给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
“即便是偶尔发下来一点，那所谓的救济粮里，掺的砂子比米还多！”
老者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嘴。
“就算那样，也就发个一两天，应付一下差事，然后就没了！”
“没了还不算完！”
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声音哽咽。
“他们那些狗腿子，衙役，还会趁机上门，说我们领了皇粮，要我们孝敬！”
“拿不出钱，拿不出东西，就打！就抢！”
“这哪里是官府，这分明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
穆念慈看着阿福瘦弱的肩膀，忍不住又递过去一块压缩饼干。
阿福受宠若惊地接过，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谨慎。
沈毅的目光转向那些仍在排队领取食物的难民。
他们麻木的眼神中，因为食物的出现，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但这光芒，又再一次
夜风更冷，吹得篝火噼啪作响，火星西溅。
老者的话像是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扎进沈毅的心脏。
他看着眼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又想起那具在歪脖子树下随风摇晃的尸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
沈毅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狗官，他们……他们就不怕官逼民反吗？”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胸腔中那股因为目睹惨状而积郁的怒火，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火油，轰然炸开。
洛阳城内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他们的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塞满了粪便？
如此敲骨吸髓，难道就不怕这些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将他们那腐朽的衙门付之一炬？
刚才说话的老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沈毅，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
沈毅身上那套虽然沾染了些许尘土，但依旧能看与他们着装不同的现代服装，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愤怒，却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
老者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位军爷，看起来就像是哪家有钱有势的少爷，出来体验民间疾苦的。
心性是好的，没有被那些狗官、土豪劣绅给彻底同化。
否则，又怎么会拿出这么多珍贵的吃食来救济他们这些贱民。
只可惜……
老者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愈发嘶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与绝望。
“这位军爷，你太年轻了。”
他摇了摇头，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我们这些难民，一个个饿得连路都走不动，哪里还有力气造反？”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周围那些默默喝粥，连咀嚼都显得费力的人们。
“他们巴不得我们饿死，或者干脆自己寻了短见，省了他们的麻烦。”
“造反？”
老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干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哀。
“他们才不怕我们造反。”
“甚至……”
老者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神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与恐惧。
“甚至巴不得我们聚众闹起来，哪怕只是抢几户人家。”
“那样，他们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兵镇压，杀良冒功，向上头请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