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城东诏狱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潮湿的墙面上爬满青苔，刑具碰撞声从深处传来。赋明神掀开牢门铁栅，铁锈混着血水的气味呛得人皱眉，目光先落在随行力士身上："先去城西棚户区。" 他解下腰间鎏金腰牌抛过去，"沈观海的父亲被景宁侯府漕船撞断腿，带太医署张院判亲自诊治，若有差池，拿你问话。" 力士领命疾走，靴声在空荡的廊道里回响。
转身时，却见角落草席上，年逾五旬的李修远正佝偻着背，用碎瓷片在墙面上刻划纵横交错的线条，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珠滴在砖面上，凝成暗红的点。
"李大人刻的是《河防通议》卷三《海运篇》吧？" 赋明神递过羊皮舆图，指尖划过标注着 "黑水洋暗礁群" 的红线，海水流向用朱砂描得格外清晰，"七年前您在御前画的就是这条航线，可惜被觉稳说成 ' 妖言惑众 '—— 他大概不知道，这图上的每处暗礁，都是您亲自乘船丈量的。"
李修远猛地转身，手中碎瓷片 "当啷" 落地，浑浊的眼睛在舆图上扫过，忽然定在右下角的小楷上："若海运成，可省漕粮损耗三成"—— 那是他七年前写在奏疏里的原话，墨迹竟比记忆中还要鲜明。"持旗使... 您竟留着当年的手稿？" 他的声音发颤，枯瘦的手指抚过舆图边缘，仿佛在触碰失而复得的孩子。
赋明神指着舆图左上角的朱笔批注："陵寝密室的竹简上，先帝看过您的奏疏后，亲手刻了句 ' 此策若行，朕愿凿海开天 '。" 老人突然跌坐在草席上，布满老茧的手掌捂住眼睛，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先帝驾崩那年，觉稳带着鸩酒来牢里逼我，说不按假账手印，就烧了我藏在城隍庙的海运图... 您看这墙，" 他指着密密麻麻的刻痕，"我用三年刻完了从登州到丰州的海岸线，每处水深、暗礁、潮汐时辰，都在这里..."
赋明神蹲下身，注意到老人破衫下露出的脚踝缠着粗麻布，渗着脓血："方才己派人去给沈观海的父亲治腿。" 他指了指牢门外，"景宁侯府的漕船横行了太久，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这天下的码头，不是某家某姓的私产。"
"大人对寒门士子如此上心..." 李修远擦去泪水，指尖划过舆图上被海水侵蚀的痕迹，"可如今朝堂被世家垄断，连漕运都成了他们的私产。觉稳一党每年私扣三成漕粮，却报称 ' 水患损耗 '，那些粮食都进了北方铁骑的马槽 —— 镇北王的十万大军，吃的正是百姓的救命粮！"
赋明神点头，从袖中取出兽皮拓印的《漕运弊案清单》："这是尚食局搜出的账本，景宁侯府每年向镇北王输送五万石粮食，换取他按兵不动。李大人可曾想过，若改漕运为海运，不仅能省损耗，更能绕开世家把持的运河关卡？"
老人突然抓住赋明神的手腕，指甲缝里的血染红了舆图边缘："老朽当然想过！当年我算过，走海运可缩短三成路程，运费能降一半！但觉稳说海运惊了河神，会遭天谴... 持旗使，您说这天下大势，究竟是该守着祖制的破船，还是该凿开新的海路？"
"先帝当年从马上得天下，靠的不是固守祖制。" 赋明神望向牢顶漏下的天光，"如今大成的困境，不在水患，不在外患，而在这层层叠叠的门阀之网。您看这舆图，" 他指着沿海分布的红点，"每个红点都是被世家控制的港口，但若能设立 ' 海运监 '，首属皇帝，让寒门出身的水手担任提举，世家的垄断便不攻自破。"
李修远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仿佛回到当年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模样："老朽在牢里想了七年，若海运成，可设 ' 市舶司 ' 收关税，用关税养海军，再用海军护商路 —— 如此循环，十年内可富国强兵！可如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破衫，声音又暗下去，"老朽不过是个戴罪之身..."
"戴罪之身？" 赋明神轻笑，从腰间解下赤龙令牌拍在石桌上，"景成帝今早批了特赦令，您看这牢门 ——" 他指了指虚掩的栅门，黄袍力士正抬着一箱宣纸站在门口，"从现在起，您是新设立的 ' 海运经略使 '，这箱宣纸，够您画二十份详细海图。"
老人怔怔地望着令牌上的赤龙纹，忽然想起七年前在御花园，先帝曾说 "等朕肃清权臣，定让你放手去干"，不想等来的却是一场牢狱之灾。此刻阳光穿过牢窗，照在赋明神腰间的兽皮上，竟与先帝临终前握过的玉佩光芒相似。
"持旗使，" 李修远突然重重磕头，额头撞在石地上，"老朽这条命，从今日起便是海运的祭旗血！若不能让大成的海船驶过黑水洋，老朽便溺毙在惊涛里，去地下向先帝请罪！"
赋明神扶起他，看着老人雪白的鬓角在磷火中发亮："不必向任何人请罪，您该做的，是让后世史书在 ' 海运篇 ' 里，写下 ' 李修远凿海开天 ' 六个字。" 他转身掀开牢门，潮湿的风卷着远处的驼铃声涌进来，"明日卯时，去造船厂选艘最破的沙船 —— 咱们的第一趟海运，就从景宁侯府的私港开始。"
李修远望着赋明神的背影，忽然发现舆图背面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己派锦衣卫查封景宁侯府漕运账本"。指尖抚过粗糙的纸纹，他忽然笑了 —— 这牢里的七年，终究不是白熬的，那些刻在墙上的海路，终于等来了能让它们重见天日的人。
牢门外，赋明神看着力士抬着的宣纸箱，忽然想起陆沉袖口的寒梅补丁。这些被折辱的能臣，何尝不是王朝的寒梅？越是在阴暗处，越要开出带血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