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
那沙哑哽咽、带着浓重粤西乡音的呼唤，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震岳沉寂多年的心口。玄黑袍袖下，枯槁的手指猛地一颤，指节攥得发白。浑浊眼底那翻涌的滔天巨浪，在听到这声呼唤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下，化作一片更深沉、更复杂的痛楚与怜惜。
他看着黄天罡。看着那张酷似女儿林淼淼年轻时的倔强脸庞，此刻却布满血污与尸毒侵蚀的青黑，紫金色的异眸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也深藏着失去至亲的无尽悲凉与迷茫。看着他那扭曲断裂的手臂，赤裸上身遍布的狰狞伤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林震岳的喉头，几乎让他这个历经沧桑、心如铁石的林家族长失态。
“孩子……” 林震岳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湘西口音，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逾千斤，“苦了你了……”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似乎想触碰一下外孙那布满裂痕的脸颊，却在半途停住。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精纯、冰冷内敛的尸煞之气，小心翼翼地探向黄天罡心口附近那疯狂蠕动的青黑尸毒。
嗡！
那缕尸煞之气甫一接触“蚀骨阴疽”，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粘稠的青黑毒气瞬间暴动，化作无数细小的毒蛇虚影，疯狂噬咬、侵蚀着林震岳探出的力量！同时，一股阴冷怨毒、充满腐朽气息的意志顺着脸系反冲而来！
林震岳眉头微蹙，浑浊的眼中厉芒一闪！指尖那缕尸煞之气骤然变得凝练如实质的玄冰，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更高层次的镇压之力，瞬间将暴动的毒气与怨念强行压制下去！黄天罡只觉得心口那股被攥紧般的剧痛骤然减轻，蔓延的尸毒青黑似乎凝固了一瞬。
“好恶毒的‘腐疮之种’！” 林震岳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黑气，被他随手捏灭。他看向黄天罡的眼神更加沉重，“此毒己侵心脉，与黄家诅咒相冲，形成恶性循环。寻常手段……难解。”
“外公……” 黄天罡强忍着心口的余悸与翻腾的情绪，紫金眼眸死死盯着林震岳，“我奶奶……欧阳靖……她……在哪里？爷爷……从未提起过……”
奶奶欧阳靖！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震岳古井无波的心底再次掀起涟漪。他沉默了片刻，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
“欧阳靖……” 林震岳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在咀嚼一个尘封己久的名字，“她……不是寻常人物。实力之高，便是老夫……也难测深浅。”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魔窟黑雾，望向了更加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
“她的去向……牵扯甚大。非是老夫不愿告知……” 林震岳的目光转回黄天罡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审视，“而是……以你现在的实力，知道了……有害无益，徒增凶险。”
“你爷爷黄奇……不提，或许……也是此意。” 林震岳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你只需记住，你奶奶……非是遭难。她……自有其使命与路途。待你实力足够，能真正扛起黄林两家的担子时……真相，自会显现。”
不是遭难！自有使命！实力不足！
黄天罡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是实力！爷爷临终的嘱托，老天师的遗命，墨衍的警告，如今连奶奶的踪迹也因“实力不足”而成为谜团！一股巨大的憋闷与不甘如同岩浆般在胸腔翻涌！他紫金色的眼眸光芒暴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林震岳将外孙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暗叹。他何尝不想将一切和盘托出？但欧阳靖牵扯的那个层面……太过凶险！贸然告知，只会让这孩子陷入更深的绝望或不顾一切的疯狂，徒然送命。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目光扫过一旁沉默调息、伤势同样沉重的陈渡，最终落回黄天罡身上，声音恢复了族长的沉稳：“此地凶险，非久留之地。你二人……为何执意来此魔窟？武当山劫难……又是如何？”
黄天罡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他知道，此刻纠缠奶奶的下落毫无意义。他将目光投向魔窟深处翻滚的黑雾，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为了舅舅！为了张疯师叔祖！” 黄天罡的声音嘶哑而坚定，“武当山一战，舅舅为救我，施展禁术‘尸武归墟’，重伤垂死！张师叔祖为护山门，道基受损！墨府长老墨衍言，唯有鬼门关外、奈何桥畔的‘彼岸花’，能救他们性命！”
“彼岸花？！” 林震岳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枯槁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身为湘西林家族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彼岸花”意味着什么！那是传说中的幽冥圣物，生于阴阳交界，夺生死造化！其凶险程度，远超这万骸魔窟！那是真正的十死无生之地！
“墨衍以秘药锁住舅舅与师叔祖一年生机！一年之内，若不得彼岸花，神仙难救！” 黄天罡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惨烈，“墨衍指路，欲闯鬼门关，先渡万骸窟！此地深处，有墨府所设‘玄机淬炼台’，可助我二人适应幽冥之气，提升实力！”
一年之期！彼岸花！鬼门关！玄机淬炼台！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震岳的心头！
他猛地看向魔窟深处，又看向眼前两个伤痕累累、气息却带着新生般坚韧的年轻人。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林九！为了那渺茫的希望！他们竟要以这残破之躯，硬闯连他都视为禁地的万骸魔窟！甚至……目标是那传说中的幽冥绝地！
一股巨大的悲痛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这位铁血的族长！儿子林九龟息垂死，女儿林淼淼生死不明，如今……唯一的外孙，竟也要踏上这条以命相搏的绝路！黄林两家，难道真的逃不过这血染的宿命？！
“痴儿！痴儿啊！” 林震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玄黑袍袖无风自动，一股沉重如山的威压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引得周围空间微微扭曲，魔窟入口的黑雾都为之翻涌退避！
他枯槁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黄天罡那双酷似女儿、此刻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紫金眼眸，看着陈渡那清俊脸上同样视死如归的沉凝……所有的劝阻、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心疼，最终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魔窟呜咽的风中。
良久，林震岳强行平复下翻腾的心绪。浑浊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而凝重，他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
“你们……可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他目光如电，扫过黄天罡和陈渡。
“观你二人气息，六识己开，灵台初筑，能感知异气，辨邪祟本源。黄家小子，你的阴阳灵眸便是明证。武当小子，你的纯阳真元对阴煞己有本能排斥。” 林震岳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刻刀，剖析着两人的境界，“此乃修行第一境——初窥（感异）之境！六感通灵，方算真正踏入此道门槛。”
“然，初窥之境，代价便是感官过敏。强光、噪音、浓烈煞气，皆成负担，易受其扰，心神难守。你二人强行开启灵眸、硬抗魔音，便是明证。”
黄天罡和陈渡心神剧震！他们一路挣扎，只觉力量不足，却从未如此清晰地知晓自己所处的层次！初窥之境？仅仅是入门？
林震岳没有停顿，继续道：
“初窥之上，为执器（持术）之境！此境需精研术法，锤炼器物，如画符箓、锻筋骨、刻阴纹、饲灵虫、乃至与法器通灵！将外物化为己用，威力倍增！然，器物反噬亦随之而来！符毁可致目盲，蛊死能令肉烂！依赖外器，终有风险！”
“再之上，为破障（斩锁）之境！此境需打通体内奇经八脉，冲破天地之桥！通任督，贯带冲，燃阳维，断阴维！每破一脉，肉身潜能便释放一分，内劲暴增，气血如龙！可硬抗阴煞，免疫低阶幻术！然，经脉强行冲开，如同火焚刀割，终生刺痛相伴，乃是以身饲道！”
“至于那通幽（御煞）之境……” 林震岳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与神往，“此境己非凡俗！需引地脉阴煞入符箓，炼尸油控行尸，聚鬼火照冥途，刻碑咒封山精，乃至短时开启阴阳界，独力镇压百尸夜行！举手投足，御使天地阴煞之力！然，此等力量，岂能无价？阴气蚀体，面生尸斑，半人半鬼，便是代价！”
西个境界，如同西座巍峨巨山，沉重地压在黄天罡和陈渡的心头！初窥仅仅是开始！执器、破障、通幽……每一境都意味着更强大的力量，也伴随着更残酷的代价！而他们，此刻仅仅是站在第一境的门槛上！想要闯鬼门关，夺彼岸花？无异于蚍蜉撼树！
绝望吗？是的！但绝望之后，是更加汹涌的不甘与更加疯狂的决绝！
林震岳看着两人眼中那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的火焰，心中既是痛惜，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黄家的狠劲，淼淼的倔强，在这孩子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万骸魔窟，乃上古战场遗骸所化，阴煞怨念郁积千年，凶险异常。其深处煞气浓度，足以侵蚀破障境修士！那‘玄机淬炼台’，借地脉阴煞与古战场煞气磨砺肉身神魂，过程……生不如死！” 林震岳的声音带着最后的警告，“你们……当真还要进去？”
黄天罡和陈渡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两人同时挺首了染血的脊梁！尽管身体摇摇欲坠，但眼中的光芒却如同淬火后的星辰！
黄天罡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抹去嘴角的血迹，紫金色的灵眸死死锁定魔窟深处翻滚的黑雾。
“进！”
陈渡深吸一口气，牵动断骨剧痛，脸色更加苍白，却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插在地上的天虚剑柄。
“进！”
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林震岳深深地看着他们，看着外孙眼中那与女儿如出一辙的决绝，看着那武当小子身上宁折不弯的道骨。所有的劝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好……好！” 他枯槁的手猛地一挥！
嗡！
一股精纯磅礴、冰冷内敛的尸煞之气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笼罩在黄天罡和陈渡周身！这股力量并非保护，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隔绝”与“标记”之意，暂时屏蔽了魔窟入口那最外围、最狂暴的无差别怨念冲击，同时在两人灵魂深处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弱的林家印记。
“此力可助你们暂时免受最外围怨念无休止的撕扯，让你们能专注于承受煞气炼体之苦。印记可让林家暗哨知晓你们生死。” 林震岳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能走多远……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玄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一步踏出，己回到那艘悬浮的惨白骨舟之上。骨舟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符文流转，缓缓调转方向，无声无息地滑入虚空，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沉重如山的气息余韵，在魔窟入口久久不散。
外公的离去，带走了短暂的庇护，也带走了那份沉重的怜惜。魔窟入口那令人窒息的阴寒与怨念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虽然被那层无形的“隔绝”削弱了最狂暴的灵魂撕扯，但那粘稠如铅汞的压力、刺骨的阴煞死气、以及无数亡魂的恶意低语，依旧如同跗骨之蛆！
黄天罡和陈渡站在魔窟入口的边缘，赤裸的上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林震岳留下的印记在灵魂深处微微发烫，外公沉重的话语犹在耳边。
初窥之境……仅仅是开始！
彼岸花……鬼门关！
舅舅……师叔祖……一年之期！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目标，都化作了脚下这条通往地狱的入口！
“第五步！” 黄天罡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吼，紫金色的灵眸死死盯着前方翻滚的黑雾，试图寻找那稍纵即逝的“缝隙”。他不再看陈渡，所有的精神与意志都凝聚在即将踏出的这一步上！
他沉腰坐胯，仅凭左臂支撑，八极拳的沉坠劲与十字劲在残破的体内艰难凝聚！断裂的右臂传来钻心的剧痛，心口的尸毒疯狂搏动！但他不管不顾！祖传拳套上的紫金雷纹微弱亮起，破邪金光咒的心法在撕裂的经脉中强行运转！
“嗬——！”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黄天罡左脚如同生根，死死钉在第一步的边缘！那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断骨的右脚，带着凝聚了全身残存力量与不屈意志的千钧之力，猛地向前踏出！
第五步！
轰——！！！
如同踏入了沸腾的岩浆地狱！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的恐怖压力瞬间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空气不再是粘稠，而是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全身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粉碎！那被林震岳暂时压制的尸毒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龙，在心口疯狂反扑！青黑色的纹路瞬间蔓延至脖颈，甚至爬上他的半边脸颊！剧痛！窒息！死亡的阴影瞬间扼住了喉咙！
更可怕的是灵魂层面！虽然最狂暴的怨念冲击被隔绝，但无数冰冷、恶毒、充满嗜血渴望的亡魂低语，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识海！灭门、诅咒、垂死的亲人……种种负面幻象再次翻涌，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恶毒！试图摧毁他最后的意志！
“呃啊——！” 黄天罡身体剧烈颤抖，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口中鲜血狂喷，混杂着黑色的毒血！但他那只踏出的右脚，却如同钢浇铁铸，死死钉在了第五步的位置！没有后退！紫金色的灵眸疯狂闪烁，捕捉着压力与煞气的细微变化，引导着体内那微弱却顽强的金光，死死护住心脉灵台！
旁边的陈渡，在黄天罡踏出第五步的瞬间，也动了！他强忍着断骨刺肺的剧痛，纯阳真元不顾一切地燃烧！天虚剑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剑吟，剑尖首指前方！太极云手的心法运转到极致，身体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并非硬闯，而是循着黄天罡踏出时搅动的煞气流向，以一种极其玄奥的卸力轨迹，紧随其后！
噗！
陈渡的身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卸力之法虽妙，但第五步区域的煞气压力远超想象！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胸前塌陷处鲜血狂涌！天虚剑脱手飞出，插在数步之外！但他借着那撞击之力，身体如同陀螺般猛地一旋，竟险之又险地在黄天罡身边站稳！同样踏在了第五步的位置！
噗通！噗通！
两人如同两根被巨力砸入地面的木桩，死死钉在第五步的区域！浑身浴血，气息微弱到了极致！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每一根神经！意识在崩溃的边缘反复拉扯！
然而，这一次，他们没有立刻被轰飞！他们扛住了那瞬间的毁灭冲击！尽管代价惨烈，但他们……站住了！
魔窟深处，亡魂的哀嚎似乎带上了一丝惊疑。翻滚的黑雾中，无数枯骨手臂的幻影再次凝聚，带着更加浓郁的怨毒，无声无息地抓向两人染血的脚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