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颗滚烫的铅块砸进冻硬的雪泥，一片死寂的难以置信在蔓延。有人用力揉眼睛，有人伸长脖子往前挤，踩得冰壳咯吱乱响。
楚寰从人群边缘无声无息地穿过，棉袄袖子磨破了边，肩头落着层赶路时沾的霜花。她甚至没看那张红纸。目光径首投向院墙内侧阴影里贴着的一小块泛黄告示栏。最底下角落，一行劣质红墨水涂抹的批注，墨迹像干涸的血：
该生考分优异，但家庭背景复杂（父楚卫疆、母林雪梅牺牲情况待复查），思想表现需长期重点关注考察。暂按政策准予录取，在校期间政治审查升级为甲等。
冰屑在鞋底碾得更碎了。她伸手去揭那张盖着大红公章的通知书副本。纸张冻得硬脆，边缘卷翘着。
“哟！这不是咱们的‘女状元’吗？”
声音黏腻带刺，像裹着糖霜的冰棱棍。武装部长王振山背着手踱到告示栏前，臃肿的军绿棉大衣裹着他矮壮的身子。他故意抬高了嗓门，院里打水的、扫雪的、还有缩在传达室烤火的全都支棱起耳朵。
“哎呀呀，真了不起啊！”他凑近，嘴里喷出的蒜味和隔夜白酒的馊气浓得像块裹脚布，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楚寰身上刮，“国防科大！搞导弹！”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楚寰抽出的通知书硬纸壳上，“女娃娃家，懂个啥火箭炮后坐力？进去跟一群大老爷们儿搅和？听叔的——”他往前凑得更近，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油腻的劝诱和赤裸的恶意，“撕了它！你娘老子都没了，烈士子女就该安稳享福！回头叔给你保媒！咱们兵团李团长他儿子正……”
他的话在楚寰抽回通知书的动作里戛然而止。她没看他。将通知书对折，再对折，硬纸壳发出轻微的呻音，然后塞进棉袄内侧贴近心脏的口袋。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留恋或愤怒，像处理一件过期通知。
王振山的笑容冻在了肥肉褶子里，像抹了一层劣质发硬的猪油，那点故作亲近的伪装彻底裂了缝。
“小楚同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组织权威，“思想觉悟还是要过硬的！你这政审档案——”他粗糙的手指点向那行红批注，唾沫星子喷溅在冰冷的空气中，“看见没？红笔头！组织这是给你机会！不要辜负……”
楚寰转过了身。没走向王振山，也没走向那群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人。她走向院墙角落停着一辆刚卸完东西、蒙着厚重霜花的驴车。驴车上，一个冻得嘴唇发青的老把式正缩在车辕边啃冻硬的窝头。
她没说话，弯腰抓住驴车后拖着的那个鼓鼓囊囊沾满泥雪的粗麻袋。那袋子比她还大，浸透了雪泥的麻绳死死勒着袋口。她手指找到绳结冻硬的疙瘩，发力一抠！
“哧啦——”
粗粝的麻绳在冻红的指腹上拉出一道血口子，她却像毫无所觉。猛力一扯！麻袋口撕裂开！
大半袋子冻得硬邦邦、表皮发青发黑的土豆滚落出来，砸在冻土上砰砰作响！在周围此起彼伏的低呼声中，滚落的土豆堆顶上，赫然压着一个方方正正、边缘被麻袋磨得起了毛的油布小包！比砖头略厚，油布被冻成了硬壳，上面结着肮脏的冰粒。
楚寰沾着血的手指捏住油布包的边缘，抠开封口缝线。一层，再一层——褪色发硬的油布被层层掀开！
一本厚重、硬壳精装的德文著作露了出来！封皮是沉郁的青灰色特种纸，正中央印着一排烫金的哥特体花体字：Ve。书脊同样烫着暗金书名。封面边缘因为常年被翻动己经磨白露灰，硬壳书角磕碰出了几处凹陷白痕，有些页边明显沾染过深色的污迹又被细心擦拭过。但整本书被保护得异常完好，连一丝冻裂都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