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唐之国这座新兴的城镇,没有宵禁。
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从一扇扇崭新的窗户里透出来。
映照着街道上晚归的行人,那张带着疲惫却又踏实安稳的脸。
声音,很嘈杂。
是夫妻间的低声絮语。
是母亲催促孩子睡觉的轻柔的呵斥。
是邻里间隔着院墙那家长里短的闲聊。
这一切,都和他们无关。
自来也和纲手。
一前,一后。
走在这条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的街道上。
像两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旧时代的幽灵。
与这个充满了生机与烟火气的新世界。
格格不入。
他们,己经走了很久。
从饭馆出来,就一首在走。
没有方向。
也没有,目的地。
只是,机械地迈动着双腿。
仿佛只要停下来。
灵魂就会被这座城镇的安宁与幸福。
彻底压垮碾碎。
终于。
他们走到了小镇的尽头。
一个十字路口。
一条路,通往这座城镇更深处,那片灯火通明住宅区。
另一条路,蜿蜒着伸向远方,那无尽的黑暗。
通往这个广阔的正在被彻底改变的……世界。
纲手,停下了脚步。
她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
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自来也,也停了下来。
他,没有回头。
只是看着那条通往黑暗的路。
沉默。
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
“……所以呢?”
自来也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粗糙,又干。
“就这么,一首走到天亮吗?”
“……我……”
纲手的声音,更轻,更哑。
像是被那碗凉透了的拉面里,那层油腻的薄膜给糊住了喉咙。
“……我,不走了。”
自来也的身子,僵了一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
“……嗯。”
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音节。
“……我的诊所……”
纲手抬起手指了指,那条通往灯火深处的路。
她的动作,很慢,很僵硬。
“……应该,还,在那儿。”
“你认真的?”
自来也终于转过了身。
他看着纲手。
看着她那顶扣在头上的,自己的斗笠。
“留在这里?”
“不然呢?”
纲手,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回木叶去吗?回去告诉三代老头,他的弟子,把他孙女的爷爷的细胞,做成了一堆罐头?”
“……”
自来也说不出话了。
“……我,是个,医生。”
纲手,像是在对自己说。
又像是在对这个她再也看不懂的世界,做着最后的自我介绍。
“……我,只会,救人。”
“在这里,断了的骨头,就是断了的骨头。”
“发烧,就是发烧。”
“至少这些东西……”
“……我还能,看得懂。”
斗笠下。
那双,曾让无数忍者,闻风丧胆的,琥珀色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不恨了。
也,不怨了。
她,只是,累了。
她,不想再去思考那些关于“大义”、关于“世界”、关于“未来”的宏大的、空洞的命题了。
她,只想做回一个医生。
用她这双,沾满了血与悔恨的手。
去为那些生活在这片崭新的土地上的普通人。
缝合,伤口。
减轻,病痛。
或许。
这才是她唯一能做的。
也是她仅剩的,可以守住的东西。
“……好。”
自来也,点了点头。
他,看着她。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睛里。
第一次,没有了任何多余的情绪。
只有一种,像是看穿了所有故事结局的平静的悲哀。
他,明白了。
也,接受了。
他指了指那条通往无尽黑暗的路。
“……我……要去那边。”
“……我……想去看看。”
“……去看看,岩隐村的矿场,现在还剩下几个喘气的。”
“……去看看,雾隐村的海港,是不是还在用人命填海。”
“……去看看,那些还活在‘旧时代’里的人……”
“……究竟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他,笑了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预言,己经,死了。”
“……我这个,写故事的……”
“……总得为这个新故事……”
“……找一个,结尾。”
“一个没人会看的结尾?”
纲手问。
“总比没有结尾要好。但我相信,这个结尾会比原来的更好!”
自来也答。
纲手,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手。
摘下了,头上的斗笠。
然后,递还给了自来也。
“我不需要了。”
“我没什么,好遮的了。”
自来也,接过了斗笠。
那顶斗笠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两人,对视着。
昏黄的路灯下。
他们,在对方那空洞的眸子里。
看到了自己同样空洞的倒影。
也看到了。
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
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没有告别。
也没有祝福。
他们只是深深地看了对方最后一眼。
然后。
纲手,转过身。
走向那片温暖的人间的灯火。
自来也,戴上了斗笠。
走向,那片冰冷的未知的黑暗。
……
纲手站在一栋布满了灰尘的二层小楼前。
门上挂着一块同样蒙尘的木牌。
上面,用她那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两个字。
【医馆】
她,伸出手。
缓缓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吱呀——”
……
自来也,孤身一人。
走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
身后。
是那座灯火通明的安宁的城镇。
身前。
是无边无际的夜。
和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风,吹动着他斗笠的边缘。
他,忽然,自己对自己笑了一声。
“呵……”
“传说中的三忍……”
“一个,成了神的总工程师。”
“一个,当了乡下的赤脚医生。”
“剩下一个……”
“……成了给旧时代,写讣告的。”
“……真他妈的……”
“……是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