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退去的第七日,西南山区的道路终于被抢通,浑浊的泥泞被压路机碾平,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蜿蜒在苍翠的山间。
课题组一行人带着疲惫的身体和满载的数据,准备返回北京做短暂的修整。
宁知枝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陆允舟站在临时搭建的木桥上,与村长用当地方言交谈。
他卷着白衬衫袖口,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是村民为祈福硬塞给他的,此刻在黝黑的皮肤下显得格外鲜艳。
“小宁,带上这个。”寨子里的阿妈往她手里塞了把肉干,又往她背包里塞了几个饼,“路上吃。”
“谢谢阿妈。”宁知枝眼眶发酸,想起这些天跟着陆允舟挨家挨户做访谈,阿妈们总往她兜里塞各种小食,用生硬的汉语说 “陆教授凶,小宁别怕”。
“上车了。”陆允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经过她身边时,袖口扫过她手背,低声说:“把饼拿出来,温度高,会变质。”
宁知枝吐了吐舌头,趁他不注意又往包里塞了两块。
转头看见他正帮队员搬行李,白衬衫贴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线条。她想起昨夜篝火旁,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掌心的温度似乎还留在皮肤上。
回程的车上,宁知枝靠窗而坐,困意袭来。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件外套盖在身上,带着雪松的气息。
睁眼看见陆允舟坐在旁边,正在看平板电脑里的问卷数据,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睡吧。”他没转头,声音却放得很轻,“到服务区叫你。”
宁知枝闭上眼,闻着外套上的味道,嘴角微微上扬。
车窗外,山峦逐渐退成模糊的剪影,她想起在寨子里的最后一晚,陆允舟坐在篝火旁拨弄火堆,火星溅在他眼镜上,映出细碎的光。
飞机穿过云层,下方都市的轮廓逐渐清晰,钢铁森林的喧嚣与霓虹的炫目扑面而来,瞬间将人从原始的的田野环境拽回了现实。
陆允舟坐在头等舱靠窗的位置,他望着舷窗外万家灯火织就的璀璨星河,那光芒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城市的光鲜亮丽下,是更为复杂的规则,更为汹涌的暗流和即将掀起的风浪。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指尖在屏幕上滑过,解锁,最终停留在相册里一张光线模糊,构图有些歪斜的照片上。
照片里,是西南寨子那个被山洪围困的夜晚。跳跃的篝火是唯一的光源,将简陋的竹棚映照得温暖而虚幻。
宁知枝蜷缩在铺着薄毯的草席上,因为高烧初退而显得格外脆弱安静。
火光柔和地勾勒着她沉睡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几缕黑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嘴角似乎还带着孩子般的依赖弧度。
这是他趁所有人不注意,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负罪感的仓促,用手机偷偷拍下的。
指尖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触碰着照片里她安静的脸庞。
陆允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挣扎过后的疲惫,有面对未知风暴的凝重,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他关掉屏幕,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浮华而冰冷的城市灯火。风暴将至,他己别无退路。
从西南回来的第一晚,宁知枝站在研究室窗前,看着三环路上的车流如银河倒悬。手机震动,是陆允舟发来的消息:“数据同步到服务器了,早点休息。”
她回复:“陆教授也别熬夜,小心皱纹。”
对面沉默了很久,就在她以为不会有回复时,屏幕亮起:“明天上午十点,课题组会议。”
宁知枝对着手机笑出声音,转头看见办公桌上放着的草帽。是甘南那顶,被她用彩色线绣了小花边。
她伸手摸了摸帽檐,想起在西南陆允舟第一次见她戴时,眉头微皱却没说什么。
陆允舟的离婚诉讼,正式拉开了序幕。
苏瑾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为激烈和强硬,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母狮。财产分割、孩子抚养权、甚至过往生活琐事的攻讦……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硝烟。
陆允舟站在办公室窗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铺满文件的办公桌上。
“陆教授,这是离婚诉讼的初步文件。”律师将文件夹放在桌上,“苏女士要求分割您近年的科研奖励,以及……”
“驳回。”陆允舟打断他,目光仍盯着照片,“科研奖励属于个人学术成果,与共同财产无关。至于陆燃的抚养权……”他顿了顿,“尊重孩子的意愿。”
律师点点头,欲言又止:“坊间有传言,涉及您的学生…… 是否需要我们……”
“不需要。”陆允舟将照片塞进抽屉最深处,“按法律程序走,其他不用管。”
律师离开后,办公室陷入寂静。陆允舟打开手机,又翻出照片,指尖划过宁知枝的脸。
窗外,暮色渐浓,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他忽然想起在西南,她塞给他的水果糖,包装纸还夹在笔记本里。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轻声说,声音消散在逐渐亮起的台灯下。
与此同时,课题进入了最关键也最紧张的数据处理分析阶段。
海量的田野记录、问卷数据、访谈录音需要被整理、编码、输入、分析。S大心理学系那间研究室里,灯火常常彻夜不熄。
宁知枝成为了团队里核心力量之一。陆允舟将一部分重要的对比数据分析任务独立交给了她。这项工作枯燥繁重,需要极强的耐心和缜密的逻辑。
宁知枝几乎住在了实验室,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得更好,这不仅是为了课题,更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她宁知枝站在陆允舟身边,是他的助力,而非拖累。
又是一个被数据和图表淹没的凌晨。研究室里只剩下电脑运行时低沉的嗡鸣和宁知枝偶尔点击鼠标的声音。
陆允舟在自己的独立工作间处理完最后一批核心模型的调试数据,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起身走了出来。
偌大的公共区域,只有角落一台电脑屏幕还亮着幽幽的光。宁知枝趴在堆满资料和打印稿的桌子上,睡着了。她侧着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吸均匀而绵长。
屏幕的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像疲惫的蝶翼,安静地栖息在眼睑下,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密的阴影。眼下那圈乌青在幽蓝的光线下尤为明显,透露出连日鏖战的疲惫。
陆允舟的脚步放得极轻,缓缓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部分屏幕的光线,将她笼罩在一片属于自己的阴影里。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带着一种被理智极力压制却又无法抗拒的本能,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柔软的发顶。
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带着她发丝特有的柔顺。这个动作,像在归途的火车上那次一样,充满了无尽的克制与挣扎。
但这一次,他的指尖没有像触电般立刻收回。他凝望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光洁的额头在屏幕幽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恬静柔美。心中那堵用责任、道德和担忧构建的冰墙,在无声无息中轰然倒塌。
他缓缓地、深深地俯下身。温热的唇如同最轻的羽毛,温柔的轻轻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那触感微凉而柔软,却像烙铁般滚烫地印在了他的心尖。
宁知枝梦见自己又回到篝火旁,陆允舟的手抚过她的额头,轻声说 “我在”。
“知枝。”有人轻轻摇晃她的肩膀,“醒醒。”
宁知枝猛地抬头,撞进陆允舟的目光里。“数据处理完了?”她揉着眼睛问,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
“嗯。”陆允舟将保温杯推给她,“喝口水,清醒清醒。”
宁知枝接过杯子,指尖触到他的手指,忽然想起刚才的梦。她抬头看他,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头发有些凌乱,显然也熬了很久。
“陆教授,”她轻声说,“你好像……瘦了点。”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伸手想拂去她脸颊上的碎发,却在中途转了方向,整理起她桌上的文件:“数据部分做得不错,明天可以交给小吴他们分析。”
宁知枝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抱住他的手臂。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却没有抽回。
“让我休息会儿。”她将头靠在他身侧,“就五分钟。”
研究室的时钟指向西点半,仪器的嗡鸣与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陆允舟站在她身边,看着东方渐白的天空,终于承认自己早己沦陷。在敦煌的沙漠里,在西南的暴雨中,在每一个她笑着喊他“陆教授”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