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到这个曾经刻在心底的名字,纪鹤白执笔的手微微停顿。
良久,直到笔尖渗出,圆润的一颗墨珠,轻声落在洁白的纸上,晕出一团乌黑,他才回过神。
窗外,树影婆娑,透过玻璃折射出流光,印得他的眸光微动,一层一层的青白递进,原本平静如水的表情隐约几分松动。
如雪山崩塌。
“这不是那个小哑巴吗?”
罗锈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没等继续说,纪鹤白放下笔,几步上前,夺过罗锈手中那张信封。
垂眸。
落笔处,写得有些歪扭,似乎信封的主人鲜少执笔,但——
纪鹤白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钟乔的字迹。
钟乔写字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她喜欢把字写得很小。
因为这个习惯,没少在上学时被老师当众批评过。
老师说,字如其人,钟乔,起码要把这个字练一练,你这小不点的字,遇到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阅卷老师给你误判了,少一分,你就得落后别人十几名!
钟乔不爱说话,乖巧点头。
但这些年,钟乔还是没改变这个习惯。
好在,高考没有误判。
那次,她考的很好。
纪鹤白曾经回过学校。
雨夜,就在那张青石堆砌的榜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钟乔的照片,贴在中间,下面大写标注的文科第一和姓名专业,成绩如她意气风发的笑容一样,亮得刺眼。
这样想着,纪鹤白嘴角不禁浮现一抹浅笑。
罗锈没能看见好兄弟这副表情,原地绞尽脑汁,思考钟乔这样做的意义,突然想到些什么,瞪大双眼,悲愤不已,狂拍大腿。
“哎哟,失策了!纪鹤白,得亏你和她的婚事作废了,这女人心计颇深呀!知道自己离婚了,这来找你叙旧情?肯定是来给孩子当找后爹呢!上户口来的!”
“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贞洁,千万不能上当!”他反复叮嘱。
这话带了些气愤,可倒也不怪罗锈这样排斥钟乔。
他和纪鹤白从小一起长大,知晓纪家所有鲜为人知的事情。
提到这个钟乔,旁人只知她是钟家那位读了大学,又与外人私奔生子的赔钱货。
罗锈却很清楚。
钟乔。
纪鹤白小时候就定下的未婚妻。
钟乔那会还是大院里有名的“漂亮小哑巴”,她没朋友,时常遭到外祖父家里几个同辈排挤,就每天小尾巴似的跟着纪鹤白。
后来落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把以前的事全忘记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
无趣得很!
罗锈没见过长大后的钟乔,却知道纪家人心中一直有心结。
这个心结就是钟乔。
当初那件事,导致两家婚书作废,还让纪鹤白颜面尽失。
纪家没把她生吞活剥已经是大发慈悲了。
“兄弟,不是我说你。”
罗锈想到这件事,拍了拍纪鹤白的肩,摇头又叹气,佯装悲痛不已的同时,眉眼间裹挟了几分对兄弟的嘲笑。
“你也是倒霉,摊上他们家,我听说人家孩子都抱俩了,你不如也瞧瞧别家好姑娘?到时候生个孩子给我玩玩。”
罗锈眼珠子滴溜一转,咧嘴一笑:“上次那个周莹莹就很好啊,小姑娘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你何必拒人家千里之外。”
“要我说,别和你家老头子倔了,娶谁不是娶?娶个父母喜欢的就行了,放在家里,你照样能出来玩。”
纪鹤白有洁癖,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对于罗锈的滥情,他不屑,更不愿。
扫了嬉皮笑脸的罗锈一眼,纪鹤白将他的手推开。
捡起那枝早已枯干的海棠花,轻抚它独特脉络,往年流光似乎还残藏在这些脉络里,裹挟着记忆,如潮水般将他吞没。
是罗锈所说的那样吗?钟乔。
罗锈仍不死心,滔滔不绝。
“我说纪鹤白,你这样不要,那样不要,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呀?”
纪鹤白却在此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意味不明,甚至诡异:“你刚刚说,她是想给孩子上户口?”
罗锈一怔,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钟乔。
“对呀。”罗锈斩钉截铁,“鹤白,她搞到你信箱地址,可不就是在套近乎呢吗?这不是在给孩子上户口,还能为了什么?”
“她想给孩子找个爹?”纪鹤白迟疑,“找我?”
罗锈点头如捣蒜,恨不得鼓掌庆贺:“鹤白,你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她铁定是想跟你再续前缘,给孩子上户口呢!”
纪鹤白垂眸,忽而想起,当初钟乔对他说的话。
她说,请不要打扰我读书。
她说,我不喜欢你。
这些年过去,她果真没找过自己,仿佛世界从未有过他,还和徐绍钧那样的人,结婚生子,现在,却又主动送上门。
纪鹤白闭了闭眼。
他不理解钟乔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觉得自己很好说话,还是很好欺负?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要一个结过婚的女人?
纵使时间流逝,那处,仍旧如针扎,隐隐作痛。
纪鹤白苦笑。
“这信,你是拆还是不拆?”罗锈看向他手里的信封,“或者,我帮你处理了?就当没看见,她就算脸皮厚,也不能上门找你麻烦。”
“我有自己的打算。”纪鹤白迅速将海棠花重新夹回信封,收好,“至于旁的人,旁的事,我会回去和父母说清楚。”
“还旁的人?”罗锈啧了一声,听出他话里有话,“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周莹莹上次都被你当众扫了颜面,回头却还是对你死心塌地,这说明什么?”
纪鹤白不语。
他对这个不感兴趣。
罗锈却显得很激动,恨不得当场打醒他:“说明对你情根深种呀兄弟!这样深情的漂亮姑娘,你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还挑什么?”
这种话,纪鹤白在纪家听过多次。
他们喜欢在他耳边反复强调,他和周莹莹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还会劝他不要挑剔,男人应该早些成家立业。
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无知的青年了。
周莹莹吗。
不相干的人而已。
钟乔呢。
他心底突兀地冒出这一句问号。
那钟乔呢。
纪鹤白被自己反问住,不知如何面对,长叹了一口气。
不顾罗锈在身后喊,他转身大步进了卧室,并把门阀拉上。
世界瞬间安静。
纪鹤白借着灯,小心拆开那封信。
但仅仅随便扫了几行,就让纪鹤白皱眉。
和他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钟乔没有提及有关于他们之前的事,甚至当年的事没有任何解释,直到提到那些课本和教材,她生硬礼貌的话似乎活灵活现起来。
纪鹤白甚至都能想象到她伏在桌前,执笔写信时,嘴角勾起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