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带着铁锈甜腥味的血气，几乎瞬间就塞满了我的口鼻，熏得人头晕目眩。
张飞像扛着一袋染血的麦子，把郭嘉“砰”地一声放在内室的软榻上。那身标志性的、骚包得能晃瞎人眼的绯色锦袍，此刻被暗红近黑的血渍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底下那处狰狞翻卷的伤口轮廓。血还在往外渗，缓慢地，粘稠地，在昂贵的丝绸上洇开更大、更不祥的图案。郭嘉的脸白得像新糊的窗纸，嘴唇是失血的灰败，只有胸腔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断了。
“奉孝——！”
荀彧的悲呼撕裂了室内的死寂。他扑到榻前，平日里温润如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君子，此刻双目赤红，手指痉挛般地抓住郭嘉冰凉的手腕，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想把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惊恐绝望。
贾诩站在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诡异，只有那双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虬结，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几乎要掐出血来。
荀攸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床榻，肩膀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死死盯着窗外沉沉的、吞噬一切的夜色，仿佛要把那黑暗瞪出一个窟窿。
血腥气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脑子，缠绕着我的心脏。杨朔浑身是血的样子……孙策肩上黑色的毒血不断涌出的样子……现在，是郭嘉身上这源源不断、散发着死亡甜腥的冰冷！一幕幕血色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奉孝……奉孝你看着我！别睡！”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和哽咽，扑到榻边，几乎是撞开了荀彧一点，紧紧抓住了郭嘉另一只还算干净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像一块刚从寒潭里捞起的石头。
郭嘉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掀开一条缝隙。那里面曾经流转着狐狸般狡黠灵动的光芒，此刻却是一片浑浊的灰暗，空洞地对着虚空。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瞳孔才艰难地聚焦，对上我的脸。
“主……主上……”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吹过枯叶，带着破碎的气音，断断续续，“刺……刺客……快……像……像益州……曹操……养的……影子……咳咳……” 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暗红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染红了雪白的中衣领口。
郭嘉喘息着，努力吸了一口气，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一丝回光返照般的红晕。他那双开始涣散的狐狸眼，艰难地转向我，里面竟挤出一丝熟悉的、带着点孩子气委屈的波光，配上那惨白的脸，诡异又心酸。
“我……我一首……听您的话……没……没去喝花酒……就……就在醉春楼……门口……晃了晃……想……想闻闻酒香……咳咳……” 他又咳出一口血，那点红晕迅速褪去，灰败重新占据主导。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的坏笑，却只牵动出一个破碎的弧度。
“可惜……可惜啊……看来……我这……男宠的……福分……是……是到头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风中摇曳的烛火，眼神也开始涣散，仿佛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股子“债主上门”般执拗的执念：
“主上……记得……帮我还……还醉春楼的……五十两……欠……欠银……别……别让他们……追……追到下面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阖上眼帘，头无力地向旁边一歪，紧握着我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软软地垂落下去。
气息，断了。
“奉孝——！！！” 荀彧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郭嘉冰冷的手背上。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荀彧破碎的悲泣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一滴，两滴，砸在郭嘉沾着血迹的手背上，晕开小小的水痕。依旧紧紧攥着他那只彻底冰冷的手，俯身贴着他冰冷的额头，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无声的悲痛仿佛要将我淹没。这一刻，仿佛他真的是我最心爱的男宠，被无情地夺走了生命。血腥气笼罩着我，像一具冰冷的棺材。
很快，“云英郡主最心爱的男宠郭嘉，被曹操派出的益州刺客当街刺杀，香消玉殒！”的消息，如同点燃的烽火狼烟，瞬间烧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茶肆酒楼，街头巷尾，无不唏嘘感叹那风流才子的薄命，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郡主是如何悲痛欲绝，当场晕厥。
“郡主震怒！誓要揪出所有益州眼线，为郭祭酒报仇雪恨！” 张辽亲自披甲上阵，带着一股子冲天杀气，在城内展开了犁庭扫穴般的搜捕。一时间，长安城风声鹤唳，鸡飞狗跳。那些藏在犄角旮旯、甚至混进某些官员府邸的益州小虾米，被张辽毫不留情地揪了出来。其中就包括那个，躲在暗处亲眼目睹了“郭嘉之死”和“郡主悲痛”全过程的、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的益州高级暗桩！他大概还在震惊和窃喜情报的“真实性”，下一秒就被张辽的亲兵像拎小鸡一样拖走了。
这些小鱼小虾，本就是郭嘉这狐狸精故意放养的鱼饵，专门用来向曹操传递“郡主沉溺男色日渐昏聩，与右将军杨琼势同水火，北地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假情报。现在，鱼饵的价值榨干了，戏也唱到了最高潮，自然该清理干净，为即将到来的大戏腾出舞台。
接下来，就该以“为心爱男宠郭嘉报仇”的名义，向龟缩在益州的曹操老贼，正式宣战了！ 这理由，够不够荒诞？够不够私人？够不够让曹操和他那群疑神疑鬼的儿子们措手不及？
假死的事，知道内情的也就那么几个：我、蔡琰、负责“捡尸”和“验尸”的张飞。哦，还有杨琼。跑去跟华佗要那能让人陷入龟息假死状态的秘药时，就没指望能瞒过他那双鹰眼。至于其他人？荀彧那撕心裂肺的悲痛，贾诩那掐进掌心的隐忍，荀攸那紧绷的背影……等他们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被骗走了多少真情实感，估计郭嘉这死狐狸少不得要被文若用戒尺追着打，被文和用眼神冻成冰棍，被公达用律法条文念叨到耳朵起茧。罢了，这货挨多少顿揍都不冤！
众人带着或真或假的沉重表情退去后，内室终于只剩下我和床上那具“尸体”。我依旧拉着郭嘉的手，指尖却精准地滑到了他的腕脉上——那底下，一丝微弱却极其平稳的跳动，隔着冰冷的皮肤，清晰地传到我的指尖。我努力板着脸，维持着悲痛的表情，眼眶还红着。
结果，没撑过三息。
“噗嗤……” 一声憋不住的气音，从“尸体”的喉咙里漏了出来。
紧接着，郭嘉猛地睁开眼！那双狐狸眼里哪还有半分死气？全是狡黠得意的光芒，亮得能把房顶都戳个窟窿！他反手就握住了我的手腕，力气还不小，笑嘻嘻地一骨碌坐起身，动作麻利得像个没事人。
“哎哟哟！我的好郡主！” 他夸张地揉着自己被我攥得发红的手腕，眼神却在我脸上、特别是那双还泛红的眼睛上滴溜溜地转，啧啧有声，“值了！真值了！有您这几滴货真价实的眼泪，还有这双兔子眼……啧啧啧，奉孝就是真死了也值了！”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五十两银子！从你俸禄里扣！”死狐狸，临了临了还要占我便宜！
郭嘉嘿嘿笑着，毫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咔作响，精神头好得能立刻再去醉春楼喝上三大坛。“扣扣扣！只要主上您记得还醉春楼的账就成！至于‘男宠’嘛……” 他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这不是为了把戏做足，让曹操那老贼深信不疑嘛！您看，效果多好！”
几天前，议事厅内。
就是这只死狐狸，摇着羽扇，眼睛亮得像发现了绝世珍宝：“主上，咱们之前润物无声的渗透，效果拔群啊！益州那边，现在比咱们这‘一团散沙’可热闹多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
“曹操最心肝宝贝的小儿子曹冲，一场‘急病’，嘎嘣，没了！曹丕那小子被牵连进去，现在夹着尾巴做人，失宠得厉害。最新密报，曹操那老贼被儿子们气昏了头，竟然想废了曹丕，立那个才几岁、话都说不利索的曹熊当世子！哈！他手下那群老家伙，程昱、刘晔他们，跟益州本地的豪强勾勾搭搭，牵扯深着呢！都想着在新主子面前站队捞好处，斗得跟一群争骨头的野狗似的！”
“江东那边，” 郭嘉喝了口茶，“孙伯符命是真硬，那么重的伤居然让他挺过来了，不过元气大伤是肯定的，没个一年半载缓不过来，暂时掀不起风浪。”
“至于咱们这边嘛，” 他冲我得意地挤挤眼，“在益州探子‘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的情报里，您可是沉溺男色，荒废政务，又与手握重兵的杨大将军关系降至冰点，随时可能拔刀相向！整个长安城，哦不，整个北地，看起来就是一盘散沙，随时可能自己崩掉！谁会相信，这种时候我们会去啃益州那块硬骨头？”
蔡琰、贾诩、荀攸当时都在场，眼神交汇间，都读懂了彼此的意思——就是现在！趁他病，要他命！拿下益州！
但前提是……杨琼那出“势同水火”的戏码，得是真的在演，而不是假戏真做！
于是就有了张邈郭嘉当众挑衅，杨琼暴怒、上交虎符、然后被我“重罚”杖刑加禁闭的那一幕好戏！演给谁看？演给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看！
灵堂上，一名亲卫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单膝跪地：
“禀主上，右将军府邸，半个时辰内，‘接待’了两拨曹操派来的‘说客’。”
“第一拨，捧着所谓的‘铁证’，信誓旦旦说能证明您并非真正的杨氏血脉杨灼。结果话没说完，就被右将军当场割了舌头，血淋淋地丢出了府门。”
“第二拨，倒是学乖了，开出了天价：许诺保留右将军全部兵权，封异姓王，世袭罔替！并且……” 亲卫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古怪，“并且承诺，将您完好无损地交给他，全权处置。右将军听他说完所有条件，然后……面无表情地折断了对方的手脚，像丢垃圾一样丢了出去。”
这人戏比我还足呢！听着杨琼那简单粗暴却无比清晰的表态，几天前在权力倾轧中心生倦怠、质疑自己是否适合走这条路的念头，忽然变得有些遥远和……不合时宜。
荀彧的眼泪是真的，贾诩掐破的掌心是真的，郭嘉流的血（虽然是假的）也是真的，杨琼折断的手脚更是真的不能再真……这些人，有的赌上了名声，有的赌上了身体，有的甚至赌上了“性命”，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这盘棋局上，压在了我的身上。
走到这一步，适不适合当皇帝，喜不喜欢玩权谋，还重要吗？
重要的是，必须走下去！必须赢！
个人的意愿，在时代的洪流和无数赌上性命的信任与期待面前，轻如鸿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