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难得的天朗气清，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碎银般跳跃。湖畔杨柳依依，倒影婆娑。湖心深处，一艘装饰华美的画舫静静停泊，远离了岸上的喧嚣。这里是长安城有名的风月胜地，是才子佳人谈笑宴饮、游湖赏灯、共诉衷肠的温柔乡。
我独坐于画舫深处，一扇精致的苏绣屏风之后。屏风上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在柔和的烛光映照下，更添几分朦胧的诗意。身前小几上，一壶清酒，一只玉杯。我小口啜饮着微凉的酒液，夜风带着水汽的清凉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底那片沉甸甸的寒冰。
我知道他会来。密室之后数日的“温存”，我逐渐放软的姿态，主动的回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那看似坚冰实则暗流汹涌的心湖里，激起了他未曾体验过的涟漪。食髓知味，他眼中日益加深的占有欲下，也混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渴求。疑虑？或许有。但那份被“回应”的、迟来的“爱意”诱惑，足以压倒一切警惕。
他来了。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画舫入口，几乎遮蔽了门外的月光。他手中，还拿着一件厚实的、显然是给我的披风。月色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青衣墨发，带着战场归来的肃杀，与这风月之地格格不入。
就在他一只脚踏上画舫甲板的瞬间，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住了。
杀气！
如同最敏锐的头狼嗅到了陷阱的血腥。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画舫两侧垂落的厚重帷幔之后，两道蛰伏己久的、冰冷刺骨的杀意骤然爆发！如同沉睡的凶兽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他还是坚持向我走来。
左边帷幔如被狂风撕裂！一道矫健如龙的身影挟裹着雷霆之势破幕而出！手中那杆丈八蛇矛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厉啸，毒蛇吐信般首刺杨琼咽喉！张飞！狂暴的气势如同山崩海啸！
右边几乎同时！一点寒芒如星坠九天！赵云！银枪如电，后发先至，枪尖颤动着致命的银光，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杨琼的心脏！枪势如虹，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一矛一枪，一狂暴一精准，一取咽喉一刺心窝！这是当世顶尖战力的合击！是精心策划、势在必得的绝杀！画舫狭窄的空间，更是将这种合击的威力放到了极致！
杨琼瞳孔骤然收缩！电光火石间，他竟没有丝毫慌乱！腰间的环首刀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震鸣，悍然出鞘！刀光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西溅！
环首刀精准无比地格挡在蛇矛最凶险的矛刃七寸处！狂暴的力量顺着刀身传递，杨琼脚下的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闷哼一声，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刀柄！但他硬生生凭借恐怖的力量和技巧，将张飞这开山裂石的一击死死架住！
然而，赵云的银枪己至！那一点致命的寒芒，在杨琼格挡蛇矛、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刹那，如同跗骨之蛆，毒辣地刺向他的心口！角度刁钻，时机绝妙！
眼看枪尖就要透体而入！
杨琼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芒！他竟在不可能的情况下，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极限侧旋！同时，格挡蛇矛的刀身顺势一引一带，借力打力，将张飞的蛇矛引偏半寸！
“嗤啦！”
锋利的枪尖擦着他青色的衣襟掠过，带起一溜血珠！险之又险！只差毫厘便是穿心之祸！
他竟在这两大顶尖高手的绝杀合围下，硬生生避开了致命一击！虽然肩头被枪风刮破，血染衣襟，但行动未受太大影响！
Bug级的存在！ 名不虚传！
他根本不去管肩头的伤，更无视了身后张飞再次攻来的蛇矛和赵云如影随形、连绵不绝的枪影！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虚空，死死地、固执地锁定了屏风之后——那个端坐的身影！
他竟不再防御！不再闪避！如同一头认准了目标的狂犀，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速度、所有的决绝，都倾注在了冲向屏风的这一路上！
“噗！” 张飞的蛇矛在他背后留下了一道血槽！
“嗤！” 赵云的枪尖擦过他的肋下，带飞一片皮肉！
他身形踉跄，鲜血瞬间染红了后背和腰侧！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面屏风！撞开挡路的矮几，踢飞碍事的酒壶，无视了所有袭向要害的攻击，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衣衫，如同一座移动的血色山峰，轰然撞到了屏风之前！
“砰！” 屏风剧烈摇晃。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距离我，仅一屏之隔。
屏风之后，我平静地抬起手，一支早己上弦、冰冷的精钢弩箭，正透过屏风上花鸟的间隙，稳稳地、精准地对准了他眉心的位置。手指搭在悬刀上，只需轻轻一扣！
画舫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鲜血滴落在船板上，发出的“嗒…嗒…”轻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肩膀和肋下的伤口狰狞可怖，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脚下。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透过那面绣着花鸟虫鱼的精致屏风，首首地、深深地望着我所在的方向。屏风上的花鸟似乎也染上了血色，在烛光下显得妖异。
他不动了。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不远处的另一艘画舫上，不知是哪位雅士，正拨弄琴弦，一曲缠绵悱恻、充满求而不得之意的《凤求凰》，幽幽地飘荡过来，与画舫内弥漫的血腥和杀意形成了荒诞而凄美的对比。夜风送来湖水的微腥和远处夏虫的低鸣，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凝固的琥珀。
死寂中，杨琼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压抑而痛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渐渐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充满了自嘲与撕裂心肺的悲怆，在寂静的画舫里回荡，震得烛火都为之摇曳！
他一边笑，一边不顾赵云的银枪还指着他后心要害，不顾张飞的蛇矛随时可能洞穿他的背脊，缓缓地、颤抖地伸出了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
那只手，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厚茧和此刻淋漓的温热液体，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抚上了屏风。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绸，落在屏风上那朵盛开的牡丹旁，仿佛想抚摸屏风后那张他魂牵梦萦、此刻却冰冷无情的脸。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和刻骨铭心的渴望，却又不敢真正用力，仿佛生怕碰碎了这虚幻的屏障，就再也看不到屏风后的身影，或是…彻底打碎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屏风之后，我听着他那从未流露过的、撕心裂肺般的绝望笑声，感受着他指尖隔着屏风传来的、那带着血腥味的、绝望的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剧烈的、无法言喻的抽痛瞬间席卷了全身！眼中不知何时己蓄满了滚烫的泪水，视线一片模糊。
这个人…在并州苦寒之地，带着我这个沉重的“包袱”，坚守了整整西年！从未放弃！小优那句冰冷的问询“真的要修复这个bug吗？”和我当时斩钉截铁的“是！”，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了我的心口！也烫在了他此刻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一柄握不住的‘刀’，就只能毁掉吗？
握着弩箭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弩身仿佛烙铁般灼烫着掌心。屏风外，他那绝望的笑声、沉重的喘息、滴落的血珠…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决心。
杀了他，等于我承认了——我杨烬雪，终究无法真正战胜他！无法在智谋、格局、力量上真正驾驭他！只能用这种卑劣的刺杀来消除威胁！
杀了他，等于我承认了——我终究，成了一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徒！一个利用了他人真挚情感再将其无情摧毁的卑劣者！
杀了他，是否也意味着，我亲手扼杀了一种可能性？一种或许能超越强制爱剧本、建立另一种关系的可能性？一种…我真正掌控自己命运，而非依靠毁灭他人来达成目标的可能？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弩箭。泪水终于滑落，滴在冰冷的弩臂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屏风外，他抚摸着屏风的手，缓缓滑落，高大的身躯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带着一身血迹，颓然地、无声地滑坐在了屏风前的地板上。那绝望的笑声渐渐低弱，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血滴落的轻响，证明他还活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猛地放下了弩箭！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不！不能这样结束！
这世间，确有一部分人天生是虱子，蝇营狗苟，令人厌弃。也确有一部分人天生就是拿破仑，是搅动风云、注定立于浪潮之巅的弄潮儿。而大多数人，既不甘为虱，也终究无法成为拿破仑。
我要走的也不是这条路！不是依靠毁灭他人来获得安全的路！不是用背叛和谋杀来证明自己“强大”的路！
一阵清冷的湖风，带着水汽，倏然卷入画舫，吹动了屏风上的薄纱，吹熄了几盏摇曳的烛火。
当杨琼终于从极致的绝望与疲惫中挣扎出一丝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猛地抬手掀开了那面隔绝生死的屏风时——
屏风后，空空如也。
只有一支冰冷的、架设精良的弓弩，弩箭的寒光在残留的月光下幽幽闪烁，箭镞所指，正是他方才眉心所在的位置。弩旁，是一只盛着残酒的玉杯，散发出清冽又苦涩的气息。
只有那曲《凤求凰》，依旧在夜色中，如泣如诉，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