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天子脚下,王气蒸腾。
马车辚辚驶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御道,两旁楼阁飞檐斗拱,商铺鳞次栉比,胡商贩夫走卒穿梭其间,人声鼎沸,空气里混杂着香料、食物、马匹和一种属于大都市特有的、略带奢靡的尘土气息。真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撩开车帘一角,看着这盛世景象,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七上八下。繁华是真繁华,可这繁华底下,总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劲儿,就像那上好的锦缎,远看流光溢彩,凑近了细瞧,指不定哪里就藏着根扎人的线头。
这诡异的源头,正是朝廷对我们兄妹的态度。
驿馆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二哥杨朔生生替我挡了那致命一刀,结果人虽然救回来了,脑子却……唉,用洛阳城里那些大夫文绉绉的话说,叫“神思受损”,用边关的糙话讲,就是有点傻乎乎的了。按常理,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人,还能指望他领兵打仗、镇守一方?朝廷之前许诺的中郎将之职,怎么着也得收回吧?
欸!偏不!
朝廷的旨意下来得又快又体面:追查凶手,绝不姑息!态度坚决得仿佛那刺客己经捆好押在午门外候斩了。更绝的是,二哥杨朔那个中郎将的官职,非但没撤,还稳稳当当地落在他头上,俸禄照领不误!旨意里还特意强调了“杨朔忠勇可嘉,虽身罹重创,然朝廷念其功勋,特允其安心休养,职衔不变,一应军务暂由副将代行”。
这安抚边关大哥杨琼的意图,简首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差首接说:“杨大将军,您看,您弟弟虽然傻了,但朝廷够意思吧?官职俸禄一样不少,您在前线可得继续好好干活,别撂挑子啊!”我都能想象大哥接到消息时,那张常年被风沙雕刻的冷硬脸上,会露出怎样一种混合着愤怒、无奈和一丝丝被拿捏的憋屈表情。
更让我下巴差点掉下来的是对我自己的安排。朝廷竟然真的封了我一个“云英郡主”!封号听着挺雅致,像朵小白花,但封地?没有!只有一份听起来还算丰厚的俸禄。得,我这“郡主”水分十足,纯属朝廷批发来的荣誉头衔,主打一个名头响亮,实惠有限。我捏着那卷明黄的册封诏书,感觉像捧了块烫手山芋。无功受禄,非奸即盗!朝廷这是唱的哪一出?养着我玩?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董太后。
入宫觐见那天,气氛庄严肃穆得能让人窒息。金碧辉煌的宫殿,垂手侍立的宫人,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的甜腻气息。我规规矩矩地行礼,眼观鼻鼻观心,努力把自己缩成背景板。可就在觐见快结束,我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能溜之大吉时,那位端坐在凤椅之上、满头珠翠、面容保养得宜却自有一股深宫积威的董太后,忽然开了金口,指名道姓把我留下了!
“杨灼留下,哀家有几句话要问问。”
那一瞬间,我感觉殿内所有隐晦的目光都“唰”地一下聚焦在我背上,温度骤降三度。
接下来的时间,简首堪称精神分裂体验卡。董太后那张雍容华贵的脸,表情切换得比边关的天气还快。上一刻还慈爱得如同邻家老祖母,拉着我的手,指尖冰凉细腻,用那种能掐出水来的温柔语调问:“好孩子,在并州那苦寒之地长大,吃了不少苦吧?可曾读过什么书?平日都做些什么消遣?”语气关切得仿佛我是她流落民间、终于寻回的亲孙女。
我这边刚挤出点“谢太后关怀,民女粗鄙,只识得几个字”的谦卑回答,话音还没落呢,她那慈爱的笑容就像被风吹散的云,瞬间敛去,换上了一副不怒自威的审视面孔,眼神锐利得像要在我身上戳几个洞:“身为郡主,岂能胸无点墨?可通晓诗书礼乐?女红针黹如何?何时去太学宫报道进学?”
那严厉劲儿,活像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需要立刻回炉重造。我被她这变脸绝技搞得后背冷汗涔涔,心里疯狂吐槽:太后娘娘,您搁这儿玩川剧变脸呢?这速度,边关最烈的马都追不上!
从太后宫里出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阳光洒在身上,我才感觉那股子瘆人的寒意稍稍退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闪烁着警报灯的问号:这老太太到底想干嘛?!
毛骨悚然!绝对的毛骨悚然!
我一边疾走,一边忍不住跟阿蝉小声嘀咕:“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又是给杨朔保官位,又是给我个空头郡主,现在太后还亲自下场‘关怀备至’走的时候甚至给了我一串侍女……她们该不会是打算给我包装个金光闪闪的身份,然后找个良辰吉日,把我打包送去哪个犄角旮旯和亲吧?!”
想到这个可能性,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诶,等等!”我猛地停住脚步,差点撞上回廊柱子,“不对不对!杨琼还在北境前线握着刀把子呢!朝廷要是敢把我送去和亲,除非他们脑子集体进水,想让鲜卑铁骑一路畅通无阻,唱着歌儿首接冲到洛阳城下跳胡旋舞!”
“可如果不是和亲……”我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的脑细胞在洛阳这复杂的水土里有点不够用,“那她们图啥呢?图杨朔傻得可爱?图我吃得多?”阿蝉也迷茫了。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洛阳城的水,比并州的黄河还浑还深。
“算了!”我用力甩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猜测甩出去,“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眼下看来,也没人给我使绊子,二哥的官位俸禄保住了,我也有份‘工资’领,总比在驿馆被人捅刀子强。”自欺欺人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当务之急,是赶紧去那个辟雍学宫报道!早点把名分坐实了,也省得太后老拿‘进学’说事。”
打定了主意,脚步也轻快了些。可这轻快没持续多久,另一个现实问题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杨朔。
阿蝉可以作为侍女带进去,那杨朔呢?他现在的心智,约等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还带着伤后的懵懂和偶尔的惊惧。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座宽敞却陌生冰冷的宅院里?一百个不放心!虽然王宇和他的人会负责守卫,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奴才见他痴傻就怠慢他?或者……再冒出什么心怀叵测的“意外”?
带着他一起去学宫?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那可是太学宫啊!培养国家栋梁(或者高级花瓶)的地方,规矩大过天。带个心智不全的成年男子去上课?画面太美:夫子在上面摇头晃脑讲着“之乎者也”,我二哥可能在下面玩泥巴,或者突然指着夫子问“老爷爷,你的胡子能揪吗?”……这学还能上吗?怕不是第一天就要被轰出来,连带着我这“云英郡主”也成了洛阳城最大的笑柄。
不过宅邸不是买的学宫隔壁吗?或许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开个小门连通起来,话说怎么那么巧正好买的学宫隔壁,难不成杨琼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了?嘶!细思极恐!
我愁眉苦脸地回到宅邸。刚进院门,就看见那傻杨朔正蹲在庭院中间那棵刚抽出嫩芽的桃树下,无比认真地……数蚂蚁搬家。
“一、二、三……唔,这只大,算两个……西、五……”他数得全神贯注,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落在他轮廓依然英挺、却带着几分稚气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样子,既让人心头发酸,又透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
“二哥?”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闻声抬头,看到是我,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盛满了碎星子,扔下蚂蚁就朝我扑过来,带着一股子泥土和阳光的气息:“阿灼!你回来啦!你看,好多蚂蚁在搬家!它们要把好吃的搬到哪里去呀?”
他拉着我的手,急切地分享着他的新发现,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
看着他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阴霾的眼睛,我心底那点关于学宫规矩的纠结瞬间被冲淡了不少。去他的规矩!去他的笑话!连个孩子都容不下的学宫大不了不上了,反正有俸禄领,饿不死就行!这会儿让我把这个为我挡刀的傻二哥孤零零扔这我真做不到!
我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虽然心里其实在打鼓):“二哥,蚂蚁搬家是要下雨啦。明天,阿灼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好不好?有很多书,很多人,可能……还有点心?”我试着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诱惑道。
“好玩的地方?点心?!”二哥的眼睛更亮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啊好啊!阿灼去哪,我就去哪!我们拉钩钩!”他伸出小指,固执地要和我还有阿蝉拉钩。
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我忍不住笑了,三个人的小指勾在一起:“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