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关于玻璃的冰冷通知,像一道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了餐厅里刚刚升起的、脆弱的暖意。阳光依旧明亮地洒在光洁的地板上,南瓜糊糊的清甜香气也未曾散去,但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沈知微靠在我手臂上的小小身体,因为那句“换掉玻璃”而再次僵硬起来,残留的恐惧在她眼底惊惶地闪烁。沈屿澈的眼神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紧盯着对面那个重新拿起报纸、仿佛置身事外的男人。沈砚舟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沉重,不再吧唧嘴,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松饼,大眼睛不安地转动着。
沈聿白放下了报纸,目光却只沉沉地落在面前的黑咖啡上。深褐色的液面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那沉寂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的情绪都吞噬殆尽。他仿佛一座冰封的孤岛,隔绝在餐桌这小小的、试图弥合的世界之外。
“我吃饱了。”沈屿澈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僵硬和怒气。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他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再看父亲一眼,只是抓起椅背上的单肩包,头也不回地大步冲出了餐厅,脚步声带着发泄般的力道,迅速消失在玄关方向,留下砰然作响的大门声。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空气都在颤抖。沈知微的身体跟着瑟缩了一下,小脸更白了。沈砚舟被吓得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
“小舟乖,不怕。”我立刻将注意力转向小儿子,将他从高脚椅上抱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哥哥只是急着去上学了。”
沈砚舟抽噎着,小脑袋埋在我颈窝里,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沈聿白端起黑咖啡,抿了一口。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他似乎对儿子的愤怒离去毫不在意,仿佛那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知微,”我低头,轻轻抚摸着女儿冰凉的小手,声音放得极柔,“我们也吃饱了,妈妈带你上楼换衣服好不好?今天天气很好,妈妈陪你在露台上晒晒太阳?”
沈知微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看我,又怯生生地瞟了一眼对面沉默的父亲。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小手依旧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我抱着还在抽噎的沈砚舟,牵着沈知微冰凉的小手,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餐厅。王姨担忧地看了我们一眼,默默开始收拾餐具。
沈聿白依旧坐在主位,维持着那个姿势。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挺括的深灰色西装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他像一尊被供奉在阳光下的冰雕,完美,冰冷,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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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台阳光正好。清风拂过,带着庭院里雨后草木的清香。藤编的桌椅被晒得暖融融的。我抱着沈砚舟,沈知微紧挨着我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小小的身体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紧绷的神经似乎才一点点放松下来。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只破旧的兔子玩偶,眼神却不再那么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点点安定的暖意。
沈砚舟很快被温暖的阳光和妈妈的气息安抚,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小脸红扑扑的。
“妈妈……”沈知微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声音细细弱弱的,带着一丝犹豫。
“嗯?怎么了?”我低头看她。
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孩童最本真的探寻:“爸爸……爸爸是不是不喜欢知微了?”
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刺了一下。阳光下的露台,暖意融融,孩子这声小心翼翼的疑问,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
“怎么会呢?”我立刻否定,声音尽量放得温柔而肯定,“爸爸只是……只是太忙了。他有很多事情要想,很多问题要解决。”我伸出手,轻轻抚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就像小舟有时候想玩玩具,妈妈却要先收拾好碗筷一样。爸爸不是不喜欢知微,他只是……暂时被别的事情占住了。”
这个解释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但看着女儿眼中那脆弱的不安,我只能选择用最温和的谎言去覆盖那道冰冷的裂痕。
沈知微似懂非懂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把小脑袋轻轻靠在我的手臂上,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一种全然的信任和依赖。阳光洒在她柔软的发顶,留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她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她只是本能地选择了相信能给她安全感的“妈妈”。
露台上的宁静时光被楼下隐约传来的引擎声打破。沈聿白出门了。那辆黑色的迈巴赫如同他本人一样,沉默而冷硬地驶离了别墅,消失在庭院外绿荫掩映的车道上。
下午,维修工人准时抵达。沉重的工具包放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动作麻利地在书房门口铺上防尘布,开始拆除那扇布满蛛网般裂纹的落地窗。电钻的嗡鸣声、玻璃被撬动的刺耳摩擦声,在安静的别墅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知微原本在客厅地毯上安静地画画,听到那噪音,小身体猛地一僵!画笔“啪嗒”一声掉在纸上。她惊恐地抬起头,望向书房的方向,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充满了熟悉的恐惧!那刺耳的噪音,仿佛瞬间将她拉回了昨夜那个狂风暴雨、玻璃爆裂的恐怖阳台!
“不怕!知微不怕!”我立刻放下手里的书,冲过去将她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抱进怀里,用身体挡住书房方向的视线,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在她耳边不断安抚,“是工人在修玻璃!修好了就再也不会有坏掉的玻璃了!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
她的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襟,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筛糠般发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那噪音像是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孩子刚刚结痂的伤口。
就在这时,沈屿澈回来了。
他推开门,书包随意地甩在玄关柜上,发出“砰”的一声。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刺耳的维修噪音,眉头立刻厌恶地蹙起。但当他的目光扫过客厅,看到我死死抱着瑟瑟发抖的妹妹、捂住她的耳朵、不断安抚的画面时,他脚步顿住了。
少年清瘦的身影立在玄关的阴影里。他脸上的烦躁和厌恶瞬间凝固,被一种更深的、复杂的情绪取代。他看着妹妹在我怀里颤抖哭泣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审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心疼和无力感的茫然。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紧,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首接上楼避开,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愤怒地质问。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雕像。
维修的噪音持续了很久。我抱着沈知微,坐在远离书房的客厅角落沙发里,用身体为她隔绝声音和视线,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安抚着。沈砚舟被王姨抱在怀里,也被这噪音吵得不安地扭动。
终于,刺耳的声音停止了。工人收拾工具离开。别墅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一种被暴力拆卸后的、空荡荡的回响。
沈知微在我怀里哭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房间,放在柔软的床上,盖好被子。她即使在睡梦中,小手也依旧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轻轻关上房门,我疲惫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沉的悲哀如同潮水般涌来。沈聿白可以轻易地换掉那扇承载着恐惧的玻璃,却无法轻易抹去孩子心底那道冰冷的裂痕。他的世界,是高效、冰冷、结果导向的。而孩子的世界,需要的是时间、温度和无条件的接纳。
走到楼梯口,我意外地发现沈屿澈还站在那里。他没有回房间,而是靠在楼梯扶手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庭院里工人离开后留下的痕迹。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
那双酷似沈聿白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夕阳的余晖,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审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般的茫然。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父亲冰冷处理方式的不满?对妹妹痛苦的无力?对自己认知被颠覆后的混乱?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用那双承载了太多不属于少年人沉重情绪的眼睛,深深地、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和挣扎,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湖里激起一圈沉重的涟漪。阳光下的冰痕,或许暂时无法消融,但冰痕之下,细微的暖流,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