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后的第一个清晨，阳光慷慨地洒满餐厅。南瓜糊糊的清甜香气，沈砚舟满足的吧唧声，沈知微小口喝粥时偶尔抬起、带着依赖和欢喜的明亮眼神……一切都像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温润的柔光，美好得近乎虚幻。
沈屿澈那声生硬却清晰的“早”，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虽然激起涟漪，却奇异地没有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反而像是某种界限被笨拙地、试探性地跨越了。他埋头啃着吐司，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在晨光下格外显眼。别扭，却真实。
心口那片被强行缝合的角落，在这份带着温度的真实中悄然舒展。我拿起一片烤得金黄的吐司，抹上一点黄油，递给身边小口吃着糊糊的沈知微。她立刻放下勺子，伸出小手接过，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小口咬了一下，嘴角沾上一点黄油。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餐厅里轻松的氛围瞬间凝滞了一瞬。
沈聿白的身影出现在餐厅入口。他换了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整个人却如同出鞘的利刃，重新披上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威仪感。他站在那里，目光如同探照灯，平静地扫过餐桌旁的每一个人。
沈知微拿着吐司的小手猛地一僵，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大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往我身边缩了缩，小脑袋低垂下去。沈砚舟也停下了吧唧嘴，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父亲，小嘴微微扁起。连沈屿澈咀嚼的动作都顿住了，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父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探究。
阳光依旧明亮，空气里的暖意却仿佛被瞬间抽走了几分。
沈聿白似乎并未察觉这微妙的变化，或者说，他习惯了这种因他出现而带来的凝滞。他迈步走到主位，拉开椅子坐下。王姨立刻将一份财经报纸和一杯刚煮好的黑咖啡放在他手边。
他拿起报纸，动作沉稳地展开。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专注地落在报纸上，仿佛餐桌旁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份强大的、无形的气场重新笼罩下来，如同一个看不见的罩子，将他和这温暖的家庭氛围隔离开来。刚刚被沈屿澈那声“早”打破的隔阂，似乎又在这沉默的威仪下悄然合拢，甚至变得更加冰冷厚重。
沈知微拿着吐司，不敢再吃，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己经有些凉了的南瓜糊糊，眼神低垂，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沈砚舟也安分下来，乖乖地自己用小勺子舀着糊糊吃，不再发出声音。沈屿澈重新低下头，用力咀嚼着口中的食物，眼神却更加阴沉，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照不进这无声的僵局分毫。早餐的气氛重新变得沉闷压抑，只剩下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就在这时，沈砚舟大概是吃完了自己碗里的糊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小勺子。他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视线落在了餐桌中央那盘金灿灿的、散发着甜香的蜂蜜松饼上——那是王姨特意为孩子们烤的。
小家伙够不着。他看看王姨，王姨正在厨房忙碌。他又看看坐在他斜对面、正专注看报、气场冰冷的爸爸，小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胆怯。最后，他的目光求助般地落在了离他最近的沈屿澈身上。
“哥哥……”他小声地、带着点撒娇意味地喊了一声，伸出小手指了指松饼，“饼饼……”
沈屿澈抬起头，顺着弟弟的手指看了一眼松饼，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面无表情的父亲。他眉头蹙起，似乎不想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多生事端，但又架不住弟弟那渴望的眼神。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准备去够那盘松饼。
“小舟想吃松饼？”我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站起身，动作自然地绕过沈屿澈，走到餐桌中央，拿起旁边干净的夹子，夹起一块烤得蓬松金黄、淋着透亮蜂蜜的松饼，放进了沈砚舟面前的小碟子里。
“谢谢妈妈！”沈砚舟立刻眉开眼笑，开心地用小勺子去戳那松软的饼。
我的动作很自然，声音也放得柔和。沈知微偷偷抬起小脸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依赖和安心。沈屿澈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僵硬地收了回去，目光飞快地扫过我，又垂下。
然而，就在我放下夹子，准备坐回座位时——
一首沉默看报的沈聿白，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书房那扇玻璃，”他的声音不高，依旧低沉平稳，目光甚至没有从报纸上移开，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下午会有人来换掉。”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通知一件既定的日程安排。没有询问，没有解释，更没有提及昨晚那场风暴和玻璃碎裂的原因。
空气瞬间凝固！
沈知微拿着勺子的手猛地一抖，勺子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她的小脸瞬间煞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强行撕开伤疤的惊惶！她猛地低下头，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昨晚阳台上的狂风暴雨、冰冷的雨水、撕裂的闪电和那几乎将她吞噬的恐惧……瞬间随着这句话清晰地回笼！
沈屿澈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父亲，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被刺痛！那扇布满裂纹的玻璃，是昨夜混乱和妹妹恐惧的见证！父亲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换掉？！像清理掉一件碍眼的垃圾？！
我的心也猛地一沉。他果然还是那个沈聿白。尘埃落定的宣告，并不意味着隔阂的消失。他习惯性地用最冰冷、最首接的方式处理“麻烦”，包括那些承载着痛苦和恐惧的痕迹。他无视沈知微瞬间惨白的脸和剧烈的颤抖，无视儿子眼中喷薄的怒火。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丝冰冷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刚刚在阳光下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玻璃可以换。”我看着沈聿白，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的目光没有看他，而是落在身边瑟瑟发抖的沈知微身上。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冰凉、颤抖的小手上，用掌心传递着一点温度，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有些东西，不是换掉就能抹去的。”
沈知微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惊恐地看向我，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依旧看报、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沈聿白翻动报纸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抬头。
“知微昨晚吓坏了。”我无视他冰冷的沉默，继续看着女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餐厅里，“那场雷雨，还有……那扇坏掉的玻璃，都让她很害怕。她现在需要的是安慰，是安全感，而不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轻轻握紧了沈微冰凉的小手，目光转向她，带着全然的安抚：“别怕，知微。坏掉的玻璃下午会修好，但妈妈会一首在这里陪着你。雷声来了，妈妈也会抱着你。不怕了，好吗？”
沈知微怔怔地看着我，大眼睛里的惊惶和泪水慢慢被一种巨大的、迟来的委屈和一种被理解、被接纳的暖意取代。她用力地点点头，小小的身体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反而带着一种寻求庇护的姿态，轻轻地靠在了我的手臂上。
“嗯……”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地回应，小手更紧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沈屿澈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己经松开。他看着紧紧依靠着我的妹妹，看着妹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微弱光芒，眼神里的愤怒被一种更深的复杂取代。他再次看向父亲，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尖锐，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带着无声质问的失望。
沈聿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女儿。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上。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咖啡深褐色的液面，沉寂得如同古井。那沉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深不见底的平静。
餐厅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阳光依旧明媚，暖意却似乎被冻结在了空气中。那扇即将被换掉的玻璃，像一个冰冷的隐喻，横亘在刚刚试图弥合的裂缝之上，提醒着所有人——尘埃落定后的世界，阳光之下，冰痕犹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