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婆那句嘶哑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命不该绝”,在死寂的屋子里落下,激不起半点回响,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冰冷绝望的心底漾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这涟漪微弱得近乎幻觉,却固执地扩散着,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
屋子里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煤油灯的火苗依旧微弱地摇曳着,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我们扭曲晃动的影子。
孙婆婆枯瘦的手指依旧按在苏锐冰冷的脖颈侧面,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确认那缕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动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苏锐灰败的脸,许久,才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移开视线。那目光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和一种被透支到极限后的空洞。
她不再看我,也不再看床上昏迷的苏澈。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冰冷泥泞的地上撑起自己佝偻的身体。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她踉跄着走到角落那个旧木柜前,再次费力地拉开抽屉,在里面摸索着。
片刻,她转过身,手里多了一卷同样洗得发白、边缘起毛的旧纱布,一把锈迹斑斑但还算锋利的小剪刀,还有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盛着半罐黑乎乎、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药膏。
她端着这些东西,如同捧着重逾千斤的负担,一步一挪地回到苏锐身边,再次跪坐在冰冷的地上。
“扶……扶他侧过来……”孙婆婆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命令。
我如梦初醒,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苏锐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背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依旧在缓慢渗血的可怕豁口,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孙婆婆枯瘦却异常坚定的手臂,将他沉重冰凉的身体极其艰难地翻转成侧卧。
他背上那几道狰狞的伤口,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彻底暴露出来!皮肉被粗糙的利器撕裂,边缘不整,深的地方几乎能看到底下惨白的筋膜和隐约的骨骼!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泥污和沙砾,粘稠地附着在伤口周围,还在极其缓慢地向外渗着血浆!那景象,比刚才俯趴时更加触目惊心,带着一种原始的、血淋淋的残酷!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伤口腐败的微甜气息,猛地冲入鼻腔!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强行压下了呕吐的欲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这生理性的恐惧和恶心。
孙婆婆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道狰狞的伤口,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她拿起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剪刀,用之前点燃的“酒”的幽蓝火苗,仔细地燎过剪刀的刃口。然后,她拿起那卷旧纱布,用剪刀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剪开苏锐背上被血污和泥浆紧紧黏连在伤口边缘的破烂布条。
“嘶……”剪刀剥离布条时牵扯到翻卷的皮肉,昏迷中的苏锐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痛哼。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孙婆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冷酷而精准。她枯瘦的手指沾上陶罐里那刺鼻的黑药膏,毫不犹豫地、厚厚地涂抹在苏锐背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昏迷中的苏锐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窝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因为剧痛而疯狂颤动,牙关死死咬紧,发出令人心碎的“咯咯”声!
浓烈的、混合着奇异苦香和腐败气息的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几乎盖过了血腥味。
药膏涂抹完毕,孙婆婆拿起那卷旧纱布,开始极其艰难地、一圈又一圈地缠绕苏锐瘦削的上半身。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次缠绕都异常吃力,枯瘦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纱布很快就被伤口渗出的鲜血和黑色的药膏浸透,变成了深褐色。
缠好上身,孙婆婆的目光落在了苏锐那条扭曲变形的左腿和得发亮、青紫乌黑的脚踝上。她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凝重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棘手。
“骨头……断了。”她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像是宣判。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进行某种艰难的决定。最终,她再次拿起那把燎过的剪刀,极其小心地剪开了苏锐左脚上那只同样沾满泥污和血渍、早己看不出颜色的破旧球鞋的鞋带和侧面。
鞋子被艰难地褪下。的脚踝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景象比想象中更加骇人!皮肤被撑得几乎透明,布满了可怕的青紫色淤血斑块,像一块腐败变质的肉!脚踝骨的位置明显扭曲凸起,皮肤上还有几处被硬物擦破的深口子,正缓慢地渗出黄水和血丝!
孙婆婆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决绝,小心翼翼地触碰上那得发亮的脚踝。
“唔……”即使是在深度昏迷中,剧痛依旧让苏锐的身体猛地一弹!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孙婆婆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那片青紫的皮肤上缓慢而用力地按压、摸索着。她的眉头越拧越紧,额角的汗珠混合着污迹滚落。每一次稍重的按压,都换来苏锐身体更剧烈的痉挛和更压抑的痛苦反应。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骨节摩擦复位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
孙婆婆的手指,以一种快得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和一种令人胆寒的精准,猛地发力!将苏锐脚踝处那明显错位的骨头,硬生生地扳回了原位!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苏锐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濒死的野兽在承受最后的酷刑!他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瞳孔涣散放大到极致,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纯粹到极致的痛苦!他的身体像被强电流击中般剧烈地向上弹起!随即又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地面!彻底失去了所有声息,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抽搐着!
巨大的惊骇让我浑身冰冷,几乎停止了呼吸!看着地上那个因为剧痛而彻底失去意识、身体兀自抽搐的身影,看着孙婆婆布满汗水和污迹、却依旧冷酷专注的脸……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悲怆,瞬间将我淹没!
孙婆婆却仿佛没有听到那声惨嚎,也没有看到苏锐的抽搐。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飞快地拿起更多的黑药膏,厚厚地涂抹在苏锐青紫的脚踝和小腿上。然后用剩下的旧纱布,开始一圈又一圈地缠绕那条断腿。她的动作依旧很慢,很吃力,每一次缠绕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纱布很快就被药膏和伤口渗出的组织液浸透。
当她终于完成这一切,将那截变形的腿缠成一个粗糙的、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粽子”时,她整个人像是彻底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婆婆!”我惊叫出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孙婆婆枯瘦的身体在冰冷的地上微微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她极其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我别碰她。她就这样伏在地上,喘息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撑起上半身。额头上沾满了泥污,一片青紫。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充满了被彻底掏空的疲惫。
她看也没看地上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点的苏锐,也没有看床上依旧毫无声息的苏澈。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向了墙角。
蜷缩在冰冷墙角里的苏焕,小小的身体紧紧抱成一团,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他那双盛满了无边恐惧和茫然的大眼睛,此刻正首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孙婆婆,看着地上生死未卜的三哥,又看看我。小脸上泪痕交错,沾满了灰尘和泥污。
他的怀里,依旧死死地抱着……那半个被所有人遗忘的、早己冷透发硬的馒头。
孙婆婆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地钉在了那半个馒头上。她那布满皱纹、沾满泥污和汗水的脸上,所有的冷酷、专注、疲惫,在这一刻,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瞬间崩塌瓦解!
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杂着巨大悲怆、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卑微现实彻底击垮的茫然,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浑浊的老眼!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干裂的唇缝间溢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她枯瘦的、沾满血污泥泞和黑色药膏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似乎想要指向什么,却又无力地垂落。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极轻、极沉、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嘶喊,破碎地回荡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小屋里:
“饿……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