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壑如渊不可量，人心叵测暗藏霜。
一朝风起千帆覆，方悟多求是祸殃。
1991年3月18日晨，上海浦东江滩，推土机的履带碾过芦苇丛，柴油味混着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周浩踩着半埋入淤泥的啤酒瓶碎片，工装裤膝盖处还沾着墨西哥湾带来的油渍。怀表在逆时针跳动三次后卡住，表链挂着的铜算盘珠烫得灼人，昨夜用柴油浸泡的坐标图显示，这片被拆迁队圈起的荒滩，正是油污数据网的最后一个节点。
滩涂上散落着生锈的罐头盒和断裂的测量标杆。三十米外，穿褪色藏青道袍的老者正用诺基亚手机敲击罗盘，惊起芦苇丛里最后几只白鹭，他腕上那串铜算盘珠叮当作响，表盘停在一九八六年西月二十八日——大亚湾核电站调试通水当日。周浩认出其中三颗珠子刻着美孚旧商标，和钻井平台工友胸前的纹身图案如出一辙。
江风掀起道士腰间黄符，露出背面泛油光的复印件，周浩凑近半步，美孚1948年油券的印刷油墨味刺进鼻腔——这味道和平台老陈尸体工作服上的气息完全一致。滩涂裂缝里渗出紫色油花，在晨光中形成放射状纹路，与汤姆牙科X光片上的骨裂线惊人相似。
“后生沾着死人气。”道士突然用BP机天线戳他心口，不锈钢尖头在工装前襟划出白痕，“八三年玉门油田事故，你老子算出输油管承压差0.37%要爆，那群戴安全帽的官老爷却说……”
周浩拧开虎头牌保温杯，陈年龙井的苦味漫出来：“苏联专家说在安全阈值内。”他声音发涩，折断的芦苇杆刺破掌心。二十米外的测绘员小吴猛抬头，手里《工程测绘规范》被江风吹到第37页——正是输油管压力计算公式表。
道士扯开道袍露出铁皮烟盒，七枚算盘珠排成北斗状：“物理压力能算，人心贪念难测。”指甲抠着珠面三角标，木屑簌簌掉进滩涂裂缝，“西八年美孚油轮偷运缅甸紫檀，报关单写镇河妖，货舱夹层全塞着数据卷轴。”
周浩的青铜航海仪磁针突然乱转，在淤泥上划出美孚旧商标。他后槽牙补料隐隐发胀，那材料与汤姆牙科病历记录的填充物同批次。道士的诺基亚响起《东方红》的铃声，和父亲葬礼上破唢呐吹走的调子叠在一起。
江鸥掠过生锈的航标灯，周浩仿佛看见父亲在滩涂上插测量旗。八岁那年跟着去玉门油田，父亲总说“公式尽头要信首觉”，草稿纸背面画满输油管走向图——此刻正在道士的罗盘盒里碳化发脆。
推土机轰鸣声逼近，小吴的测绘仪突然黑屏。液晶屏显出“火”字轮廓，和油污坐标图重叠。“拆迁队今天动工！”他撕开《手册》封底，泛黄的停工令与开工批复背靠背粘着，周父的签名与汤姆的笔迹上下交错。
推土机的轰鸣声压过江涛，CAT D9R型号的钢铁履带碾碎滩涂上的贝壳。测绘员小吴的宾得全站仪突然黑屏，液晶屏闪过“FIRE”警示符，与油污坐标图上的三角警示标完全重合。“拆迁队两小时后推平这里！”他嘶吼着撕开《工程测绘规范》封皮，汤姆的批复日期正是大亚湾事故次日。
道士一脚踹翻青铜罗盘，桃木剑柄“咔嚓”断裂。紫檀木截面露出蜂窝状刻痕，每格刻着美孚设备编号：“打浦桥通车当日，就是数据蛊成虫时！”江底传来铸铁管断裂的闷响，1948年打下的紫檀桩正在腐蚀。周浩摸出父亲的红木算盘，第七档珠子的年轮与断桩截面完全吻合——都是缅甸产紫檀的密纹特征。
暴雨砸在黄色安全帽上，周浩用管钳撬开滩涂裂缝的沥青封蜡。半截紫檀桩里裹着防水胶卷，显影后的蓝图标注：“1991.3.18 浦东数据枢纽需灰烬重置”。怀表秒针突然顺转疯跳，表壳渗出BP机润滑油，在雨水中凝成商品条形码——与美孚油桶的编码制式相同。
道士的诺基亚5110炸响，背景音是油轮汽笛与键盘敲击声：“紫檀数据矩阵己激活……”电流杂音突然加强，“……等待最终指令。”芦苇荡尽头，证券大厦的H型钢梁刺破雨幕，塔吊探照灯在钢筋网格上投出美孚商标投影，那只铁乌鸦的喙正对着周浩的怀表。
周浩吞下第七颗算盘珠，喉间火辣如灌柴油。对岸人影晃动，汤姆左手捏着劳模章的“1962”编号，右手提着半截带刻痕的紫檀桩。江面浮油反射出扭曲人脸，八岁那年母亲咽气前，最后句叮嘱是“算盘要擦机油才顺溜……”，话音被输油管爆炸声掐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