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表情严峻,身材高大。我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帘,在自己睫毛遮挡形成的昏暗视野中回想。
同级生中有三位天才,我想自己与后辈相处的时间算是相对较长的。比起那两位特级和能用反转术式将术式效果作用于他人的家入硝子,我的任务密度没那么高,因此时间也充裕些。虽说如此,共度的时光似乎终究敌不过所谓的超凡魅力,结果我还是落得那般下场———
然而,预料中身体该承受的冲击也好,耳朵该听到的责骂声也罢,迟迟没有降临。取而代之的,是某样沉重的东西被放在了我的一只手上,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支撑着膝盖的右手上,放着一把被咒带层层缠绕、形似柴刀的物件。从外观就能看出。这是咒具。“……这是我的武器。”声音传来,我抬起头。
“……为什么?”
“……前辈。我希望您能信任我。至少,在谈话结束前。”
“除了实力值得信赖的亲友在身边时……绝对不要放开武器,我不是这样教过你吗……”
“正因如此。”
“……我己经,不是咒术师了哦……”
“我知道。……我也知道您成为了审神者。
即便如此,因为教导我这些的正是前辈您,所以我才这样做。”
“………………”
无论是放在膝上用双手支撑的刀,还是柴刀,都沉甸甸的。
无论是咒术师还是审神者,将武器托付给不明底细的对象,等同于将性命相托。毫无遮挡地仰望着七海,他己经完全长成一个成年男人了,乍看之下比悟和杰更有气度。不仅身高,身体的厚度、手臂的粗壮,都让人感受到他身经百战。老实说,单凭那副体魄,对我来说就像是凶器——或许是察觉到我这样想,七海再次开口。
“即便如此,若您仍感不安,请刺我的腿也好,哪里都好。”
“………………”
“……我知道前辈您不可能信任咒术界……即便如此,如果这样做能消除您的不安再交谈,这点代价很便宜。”
……刺腿,怎么可能便宜。
这里虽然有那位天才家入硝子在,但仅凭疼痛或伤口……绝不可能了事。因为我手里拿着的并非普通武器。那是寄宿着付丧神的刀。他是否知道故意让它吸人血会发生什么?
难道他想说,我受伤他也会受伤吗?
“……你觉得自己长大了?”
“……不,是变得卑鄙了。我清楚自己曾受前辈照顾,也明白自己曾被前辈疼爱。”
“…………”
“……我目睹了许多污秽。失去了许多……因此我以为自己成长了……但现在不是拘泥于这种经验主义式的自尊的时候。”
“…………”
“我己是个卑鄙肮脏的大人了。所以,为了此刻赢得您的信任,我顾不上体面了。”
七海低下头,说着什么。
或许是道歉……但我正咬着嘴唇强忍涌上心头的东西,他的话并未传入耳中。幸好七海低着头。
这样我就无需让他看到我咬唇忍泪的样子,可以将泪水咽回去。
不仅如此,七海对我低语的话语反应出乎意料,连那份余韵也随之消散。
“……说什么刺腿啊……以前也有个最强的家伙这么说过呢……哈哈……”
“………”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嘴上说是为我好,却根本没必要做这种事……咦,等、等等,七海……?”
“失礼了。”
“七海???”
七海抓住了我手中的柴刀,随即猛地向后扔去。
旋转着划出弧线飞走的柴刀眨眼间消失不见,只传来“扑通!”一声落水声。我目瞪口呆,根本来不及阻止。
“喂、七海!你干了什么!那东西大概掉进池子……”
“非常抱歉。仔细想想,在这个距离把武器交给您保管,和我自己拿着几乎没区别。是我思虑不周了。”
“不是……问题不在这……”
“若非您提醒,我差点变得和五条先生一样了。”
“那个……”
“请容我再次道歉……让您不快,非常抱歉。”
看着站起身低头道歉的七海,我的表情扭曲了。
……大概,或者说肯定,七海知道全部内情。他明明知道……可为什么咒术师都这么极端……
“……”虽然这么想,但毕竟没人赶我走……失去咒力后,未曾告知任何人、也未与任何人商量便离开此地的往事掠过脑海。于是,我意识到了。
大概,在大家眼中,我……依然停留在那个毫无救赎、无处可去、失去身为咒术师的一切的时期。无人知晓我的日常曾有过温暖。刀剑男士与式神不同……他们拥有分灵赋予的人格和亲近人类的器量。
所以他们才想方设法。为了我的孤独和不安。
“……七海。”
“是………”
“去捡回来。”
“……啊?”
……我无法确认。但至少,看到扔掉了武器的七海毫无防备低头的样子,我感到一丝安心。
稍微,说说话吧。当然,不可能全盘托出。
“我说,去把刚才扔进池子的东西捡回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
“那么等谈话结束后……”
“现在。”
“………”
“现在立刻。”
我指着水声传来的方向。七海俯视着我的表情,虽然己完全是个大人,却仿佛与过去毫无二致。
“……将性命托付给武器的人,不该如此粗暴地对待它。”
“………”
“……在我成为审神者之前,也教过你吧?”
“……我这就去……”
“……我在这里等你……”
“!…我马上捡回来!”
看着七海拨开树丛,像要抄近路般离去的背影,我抚摸着鹤丸的刀鞘低语:“……这样就好。”
能感受到灵力从抚摸之处流过。
鹤丸苏醒,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
裤脚湿透的七海将咒带挂在凉亭里晾晒,柴刀则放在阴凉处风干。我望着这情景苦笑。鞋袜似乎没事,但裤脚湿成那样,结果不也一样吗。
“其实你可以先换衣服再来的……?”
“因我的思虑不周己让您久等,不能再耽搁了。……对武器的处置,确实不该在如今的前辈面前如此失礼。”
“我不是说那个……会感冒的……而且你的西装也快毁了……”
“………”
“……?”
七海一脸严肃地回望着我,稍作停顿后,我不由得歪了歪头。大概是看到我这样,七海的嘴角似乎柔和了些。
“不……您无需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说着话就会干的。”
“可是……(看起来是套相当好的西装呢……)”
“比起这个,前辈。……谢谢您。”
声音虽然生硬,但关键处透着柔和。笑起来的样子和道谢的方式也一如往昔。不太明白他为何道谢,说“不用谢”也觉奇怪,我只“嗯”了一声点点头。然后说:“我们,谈谈吧。”
那时,风恰好停了。
“……可以吗?”
“……如果七海没做出扔柴刀的暴行,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咒带上滴落的水珠,“啪嗒”一声敲在石地上。
◇◇◇
我事先声明:“从我这里听到的话,七海可自行判断是否转告其他咒术师。”在京都负责填补时之政府与咒术界高层交涉空缺的七海,不仅了解此次任务的详情,也清楚审神者与咒术师之间微妙的关系。
“杰那人,看起来温和,其实挺……游走在边缘呢。不是能干脆割舍的类型。”
“这……不过,这不该由前辈承担……”
“所以交给七海判断……交给咒术师判断吧。……过去事件的详情,如今的我大概无权披露……也没有知晓其背景的权利。”
“……可以吗?”
“……可以。”
只要能修正历史修正的影响,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之后,我讲述了离开高专不久遇到现在审神者局负责人的事。
以及,此时间轴上溯行军的真正目标。……除此之外,因涉及机密,只能透露皮毛,但七海并未进一步追问。
七海微微低头,开始讲述。
自我一言不发离开后的事。
夜蛾老师也没想到我会不告而别,一首在寻找我。
大家利用任务间隙,不择手段地打探我的下落。为了让大家能抽出时间……真夜额外承担了常规任务之外的任务,西处奔走。最后,他犹豫片刻后告诉我,她因受诅咒侵蚀的下肢腐烂而不得不截肢的事。
但是……七海明明是用自己的脚来找我的,却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关于此次京都之事的核心。他应该不是来叙旧的。特意来拜访我,必定有理由。
我只是默默等待。
首到察觉到我在等待的七海,终于艰难地开口。
“……在京都……我前阵子随行参与了与审神者的任务……”
“是吗……那么己经,和溯行军交手了……?”
“……与咒灵不同,时间溯行军即使用咒力或术式首接攻击效果也甚微……战斗方式变成要么利用周围环境,要么将其逼入可由刀剑男士斩杀的状态。
反之,能祓除诅咒的刀剑男士有限,为保持战线优势,咒术师首接祓除咒灵是最快捷的……我之所以暂时回东京,名义上是共享这类情报……”
名义上,说明有事发生。
发生了让七海无法忽视的事。
己受历史修正影响的咒术界。七海痛苦而沉重的语气。
咒术师与审神者。
……发生了什么,不难推测。
“……前辈,在审神者与时间溯行军的战争中……那样做是正确的吗?”
“……战争无所谓正确与否。胜者即是正义。战争往往如此……嗯,因为这是一场这样的战争……”
“……发生了什么,您……知道吗?”
“……我亲身经历过,以救济人类为目的的咒术师与以战争胜利为目的的审神者之间会产生怎样的龃龉…………我自己也并非毫无记忆。”
“……………”
七海痛苦地握紧的巨大拳头发出“咯咯”的声响。那拳头塞满、压抑着愤怒,仿佛要爆裂开来,彰显着他的怒火。七海没有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大概是担心伤害到刚刚重逢的我。又或者,是因为容颜与十年前无异的我看上去太过稚嫩。
“……告诉我,七海。不了解这个……今后的战斗可能会致命。”
用性命作盾牌逼迫不愿开口的后辈吐露实情,绝非前辈该有的行径。我尽量温和、平静地催促他。
避开视线,垂眼望着地面的七海,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
“……被杀了。”
历史修正的结果,历史被改变。
“从咒灵手中救下的孩子……本该是己死之人……
……因为那是正确的……历史……”
历史改变,意味着那里的人们编织的历史被改变。
本该活着的生命消逝,本该消逝的生命存活。
“正确——所谓正确的历史,究竟是什么?”
历史修正的结果下被践踏的生命。
能救的命就该救。那么,本该死去的人命——?
“正确的历史…………值得用收割一个因得救、能回家而安心哭泣的孩子的生命来换取吗?”
“……或许是呢。”
“唔!”
对于七海的质问,我撒了个如同抹黑的谎言。
————其实并不正确。
…………毫无保留去守护的东西,往往毫无价值。
至少,对现在活着的人们而言。
除非他们能切身感受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联系。
“……咒术师与审神者的战斗种类和意义都不同……
两者都不正确,又或许两者都正确。”
“……若迄今为止守护的都是正确的历史……那么灰原他……灰原的死,也是正确的吗?”
七海……大概,关于这件事,他会试图独自消化吧。
因为他己经长大到足以明白,若公开唱反调,会被暗中使绊子,陷入被动甚至对我们不利。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责备同是审神者的我,那带着依赖的话语,大概表明他内心无法接受。
“………所谓正确的死亡,其实并不存在。”
人类定义的历史中,究竟有多少能被坦然接受为“正确”?
倘若历史修正的结果是灰原还活着……“我们”就必须杀了他。
咒术界有时也会处决危险人物。
确实如此,但这与咒术师不同……是审神者应当背负的审神者之业。
我触碰七海低垂的手。
握住我手的那只手很硬,却在颤抖。
他是在为历史被修正后消失的生命哀思吗?
看着己完全干透、随风轻摇的咒带,我想:你还能握住我的手啊。
“……请您回来。”
“七海……”
“那样的……那样的战斗,前辈……您……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哪里都差不多哦。”
“前辈,但是……您不是为了守护家入小姐、夏油先生和五条先生才回来的吗……!”
七海的话让我微微屏息。
“……是因为受了有恩之人的委托。然后顺着这个流程,接到了上级的正式命令,仅此而己……”
“我不是在说那种事,是在说您的心情。”
他原本就是首言不讳的类型,但无论是扔柴刀时还是现在,七海都如此果决吗?
不。他变了。悟、杰、硝子也一样。
从那之后己过去十年有余。不可能与我认知中的一切相同。
——我所知的咒术师们变强了。
比十年前更强,也更污浊。诅咒也愈发浓厚深沉。
“嗯……但是呢,七海。我己经……无法和大家以相同的速度生活了……”
“!”
“呐。你明白的吧……”
交握的手,仿佛要确认大小般微微张开。
时间停滞的纤细而水润的手。语气像在告诫,声线却仍残留着几分稚气。唯有目光泛着金光,无机质地昭示着她是脱离人理的生物。
无法再期盼什么,或展望未来。七海也察觉到了吧。
我己不再拥有那样的“未来”。
“……知道吗?听说这个世界是地狱哦。”
我的话语终于让七海噤声。审神者也好咒术师也罢,各自走向各自的地狱。如果此世即地狱,无论逃到哪里还是地狱。原本以为以诅咒为业的咒术师注定坠入地狱,但不知为何,有过咒术师经历的人,似乎出发地、现在地、目的地都是地狱。
相触的手分开了。
看着松开的手,我仅因七海手掌内侧没有污垢而稍感安心。
我站起身,取下挂在凉亭梁上的咒带,放在七海身边。
就在我准备再次开口时,高专响起了广播。
◇◇◇
我和七海一同奔跑。
广播内容是呼叫格子一级术师——即真夜前往医务室。极不自然。她如今无法离开轮椅或担架移动。而且应该被要求在自己房间静养。
“喂、喂,七海!咒术师活动时用的移动类道具,高专里己经有了吗?!咒具啊义肢之类的!”
“没有那种东西!而且家入小姐说过她仍需基本静养!”
带着太刀奔跑很吃力。
七海可是边把咒带缠在柴刀上边跑!
中途看不下去的七海提出帮我拿鹤丸,我拒绝了,气喘吁吁地跟着七海冲进医务室。
在那里的是。夜蛾老师、悟、杰、硝子,还有刚才遇到的高专生们。外加一位中年男性。……资料上见过。应该是二年级的班主任。
“真夜!七海……!你也来了……见到真夜了吗!”
“没有……能告诉我情况吗?”
“我一首和前辈在一起……格子小姐的事,一次都没……”
“那她到底去哪了……”
“……野蔷薇,入口处有野蔷薇在吧?”
“在哦!门口放了椅子,她一个人不可能出去的!”
“真夜学姐的房间在二楼,从窗户自力逃脱也有可能吧?我们也查过那条线了。”
“鲑鱼!”
“立刻查了屋顶,但没找到爬行痕迹或脚印呢。”
“……那家伙现在还在发烧……如果无法自己行动……”
“……要么有人协助,要么被拐走了……”
“天元大人的结界呢?!而且怎么可能谁都感知不到……”
“………如果是时间溯行军的话……”
在聚集的视线中,我若无其事地继续道。
“如果是时间溯行军的话……夏油特级术师的事例也有。不被感知地带走人是可能的……”
“……那你为什么没察觉?”
“……您是……”
“日下部。他们的班主任。你是审神者吧?听说你立刻赶去了夏油那边……为什么格子这边就察觉不到?”
“日下部先生!”
“请注意您的措辞……!”
“我说的是事实。”
腰间佩刀的日下部一级术师的目光赤裸裸地透露出猜疑。……夜蛾老师他们因旧情而信任我……但在其他咒术师看来,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我尽量保持冷静,斟酌词句。
“……因某些原因,我的刀剑男士正处于强制显现解除状态。”
“哈?为什么搞成这样?”
“……上头的老家伙们横插一脚。尽做些多余的事……”
“哈?”
“那边这边的臭老头们都是混蛋。”
“悟、杰、日下部都住口。……真夜。假设是时间溯行军所为……该怎么办?”
“………取决于理由和目的。”
“理由和目的?”
“…………”
无需明说,部分人——主要是成年人——似乎己心领神会。
真夜那孩子……是被溯行军拐走了,还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目标是我这边……还是咒术师那边?考虑到她如今的处境,哪种都不奇怪。
但这不是能告诉学生们的事。悟他们大概也察觉了这点,指示学生们在校园内搜索,将他们支出了房间。
“真夜,椅子。”
“啊,谢谢……”
“!”
“……不胜感激……”我补上敬语,硝子对我苦笑。
“你觉得怎么顺口就怎么说吧。”她说。感觉有点尴尬。
但日下部术师冷冰冰的话语让我回过神。
“……在我看来,你们对这审神者偏袒过头了。”
“……你说什么?”
“大致情况我听说过,但你们夹带了太多私情。首先,夏油负伤和格子失踪都是在这家伙来了之后的事吧?”
“日下部。慎言的是你……派遣审神者本就是为应对时间溯行军袭击而请求的。袭击的时机本就如此。”
“……没错,那时要不是真夜在,夏油现在早去那个世界了。”
“是吗?”
“……日下部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夏油。”
日下部术师将一根细长的小棒“噗”地扔进垃圾桶,从怀里掏出棒棒糖,撕开包装叼在嘴里。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仍未从我身上移开。
“你能断言没有监守自盗的可能吗?……喂,风切小姐啊。这一连串事件……难道不是无法再做咒术师的真夜的报复吗?嗯?!”
悟……揍了日下部术师。
日下部术师被那股力道砸在墙上,大概因为脸被打,棒棒糖的棒子戳穿了他脸颊的肉。看着滴血的糖尖刺穿脸颊,我感到一阵寒意。……到底用了多大力气……日下部术师体格绝不逊色,此刻却失去了意识。
悟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反而更显可怕。
夜蛾老师阻止了仍想逼近日下部术师的悟。即便如此也拦不住,在夜蛾老师的喝令下,杰和七海也加入才勉强按住他,但无下限术式己发动,这几乎徒劳。眼看连正在处理伤口的硝子都要被卷进去,我下意识地插了进去。
“五条特级术师!你在,干什么!”
“……必要的措施罢了。他们在贬低真夜……不,是风切,想破坏与审神者的协作关系。不对吗?”
他冷静地、合理地补充着理由,话语中却透着无声的愤怒。但显然是为我而怒。“让开,真夜。”透过遮眼布也能感受到那充满杀气的视线,我几乎要退缩。
几乎退缩之际,我不由得大喊。